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六十四


  十二、白麻雀

  她拿瞭解溲的工具就往帳篷外面跑。剛降過露水,草地一股腥氣。她跑了五分鐘,一頭紮進一人高的黑刺巴叢,才開始用小洋鎬刨坑。「女子牧馬班」的女娃們就在帳篷邊上刨坑,說萬一碰上男人,就用洗臉帕子把臉蒙上,只要不給他看見臉,天下屁股都一樣。可她不行,脹得多慌都得找片林子或草叢。

  坑刨了一尺來深,她開始用小洋鍬出土。一個月一次的「辦公」,坑得挖深些。不然牧馬班的兩條狗會把髒紙拱出來,到處拖,才要臊死人。

  她騎著坑蹲下,才顧上四處打量,看看有沒有狼或者豺狗打她埋伏。就在她蹲著的一會工夫,天亮透了。牧馬班的女娃兒們說,小蕭排長跟我們做野人時間長了,就學會屙野屎了,恐怕那時候回成都進軍區的高級茅房,倒不會屙了。

  女娃子們叫蕭穗子「小蕭排長」。發現她比她們最年輕的還小半歲,就叫她「青溝子排長」(意指小孩屁股上才有塊青)。她們知道她天天巴望離開這裡,回到有高級茅房的城裡去。她在這裡體驗生活,也讓她們煩得很,每個人都要假裝講衛生,再渴都要用珍貴的水來洗腳。好處也是有的,因為她是場部的客人,軍馬場每隔一天派人送一條羊腿或一桶牛血旺,有時還送洋蔥、蓮花白。女娃子們一餐能吃一桶牛血旺煮洋蔥。

  黑刺巴一陣響動,大顆的露水冰冷地落下來。蕭穗子猛地回頭,沒見什麼,又蹲回原狀。苦就苦在這裡,一有風吹草動,前面腿蹲得多麻多酸也白搭。她想,學牧馬班吃髒手指撚的麵條、髒巴掌拍的餃子皮都不難,難的是吃完之後眼下這一步。

  這回她明明聽見了響動。出帳篷太急,只顧拿鎬和鍬,偏偏忘了「五四」手槍。只要「響動」往前一撲,她連褲子都來不及提。她不動聲色地蹲著向一側挪步,手指去夠扔在一米外的洋鎬。「響動」卻在朝另一側挪步。她慶倖剛才是白蹲一場,不然步驟會複雜許多。她一手束皮帶,一手把鎬鋒調整成拼刺狀態。跳舞蹈的「青溝子排長」軍事素養差得很,紮個白刃戰架勢還是有模樣的。

  她瞪著「響動」。

  「響動」也瞪回來。這時遠遠地傳來狗叫。跟夜牧回來的狗正往這裡跑。蕭穗子緩過一口氣,咽一口唾沫,轉臉叫兩個狗的名字。等她回過頭,手裡武器墜落到地上:對面的黑刺巴深處,出來一個臉龐。蕭穗子十八歲的小半生中,從未見過比它更可怖的臉,顏色就是隔夜的牛血旺。

  事後牧馬班說「青溝子排長」叫得比狗還響。大家提著「三八」老套筒跑出來,以為狼在撕她。女娃兒們很快把一個人從狗的糾纏下解救出來,綁上繩子。

  蕭穗子這才看清被牧馬班捆綁的是個女人。又厚又長的長髮鰾著灰垢,烏濛濛的毫無光澤。她兩個眼珠子讓陳牛血旺的紫紅色襯得又白又鼓,成了廟前的門神。

  牧馬班和她用藏語對話。蕭穗子大致明白她們在問她,上次丟掉的兩雙尼龍襪,是不是她偷去了。她一面否認,一面瞪著蕭穗子。女娃兒中的一個告訴蕭穗子,藏族女人愛美的就用熱牛血塗臉,保護皮膚。她們也試過,效果不錯,可惜熱牛血太稀罕。

  她們問她是否偷過馬料。馬料是黃豆渣做的,烤一烤人也愛吃。

  她不否認了,咧著嘴笑,一張笑成了兩排鮮粉色牙床和一堆白牙,蕭穗子趕緊不看她了。不看她還是感覺她的兩隻眼珠子瞪著她的臉,她軍裝的紅領章,她八成新的黑皮衛官靴。蕭穗子想,「瞪」不光是眼睛的活動,「瞪」就是她這樣:鼻尖、兩個鼻孔、一嘴牙以及整個思維共同形成的凝聚力;「瞪」是這凝聚力向你的連續發射。難怪在黑刺巴叢裡,沒見她人就感到了她的「瞪」。

  她忽然說起漢語來。腔調和用詞有點奇怪,但是相當達意的漢語。她承認她在牧馬班附近埋伏不少天了,靠馬料果腹。回答時她兩隻黑毛茸茸的眼在小蕭排長身上眨著,眨得她直癢。終於她說:「解放軍好白喲!」

  審出的結果,是她想當文藝兵。牧馬班女娃兒憋住一臉壞笑,問她想去掃場子呢,還是搬板凳。一個說:「那,這位小蕭排長缺個提夜壺的,你去不去提?」

  蕭穗子踢那女娃兒一腳。

  大家還沒笑完,就聽一聲:「索尼呀啦哎!」她唱了。

  簡直不能叫唱,就是歌聲的一個轟然爆炸。

  女娃們一塊去瞅蕭穗子,想知道她對這歌聲的評估。蕭穗子卻沒反應,只是瞪著這個女藏胞:沒有姓名,沒有年齡,沒有來由,卻有一條石破天驚的歌喉。第一個感覺是她嗓音的結實,一口長音吼出去,直直往上跑,快到「降B」了,還有寬裕,還遠遠扯不緊撕不碎。說它優美有些文不對題,但它非常獨特。蕭穗子雖然不太懂聲樂,卻明白這條嗓子是寶貝。

  當天傍晚,她寫了張便條請送羊腿的人帶回場部。她讓在場部搜集音樂資料的兩個同事儘快來牧馬班。她說她發現了一個「才旦卓瑪才旦卓瑪:西藏著名女歌唱家。」。

  一連幾天,場部沒有一點音訊回來。兩個同伴中有一個是聲樂指導,叫王林鳳。王林鳳到軍馬場不光采風,也想選拔幾名藏族演員。

  蕭穗子等不及了,一天跟在場部的牛車後面,騎了兩小時的馬,回到場部。王林鳳高原反應,靠在床上給場部演出隊的歌手們考試,聽了蕭穗子激動的報告,無力的手指朝一群藏族考生劃了劃,說:「能歌善舞的民族嘛,拉出來誰都能唱兩嗓子。稀奇什麼?」

  她把王林鳳煽動了一晚上,最後王林鳳妥協了,答應再加一場考試。

  回到牧點,蕭穗子把「才旦卓瑪」叫到帳篷裡,想給她一點颱風訓練。她不斷地說:「手別老去搔鼻子,腳不要亂踢,站就站穩。眼睛看著我,不要往上翻。」她發現她的手習慣了趕馬蠅子,有沒有蠅子都在鼻子周圍搔著。她也發現她的腳必須去踢泥土,一個高音上去,腳尖必定踢出一個泥坑。

  蕭穗子把她往場部帶的時候,她臉上的牛血成了斑駁的陳年老漆,手指一摳就摳下一塊。摳出來的一片片皮肉色澤果然不錯,細膩得很。蕭穗子用自己的香皂給她好好搓一遍臉,原來也是五官端正,濃眉大眼的。身材是沒辦法的;一天兩天減不下分量去。好在她個頭高大,看上去她不能叫肥胖,應該叫魁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