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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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輛氣宇昂軒的專車一來,整條街的人都給堵得動不得。我們也只得等在門口,等那螞蚱公主起駕,才出得了門。是個星期六,我們都請出兩小時假上街去洗澡,寄信,照相,辦理一個禮拜積下來的雜事。我們等得心起火,卻不敢罵司令員,連他的車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罵。我們只有忍氣吞聲地看著蕉蕉被一個老師抱出來,轉遞給了警衛員。正要將她抱進車,她突然打打警衛員的腦殼,叫道:「站住!」她看見了在我們中間的顆韌。她兩腿踢著警衛員的腦巴骨,表示要下來。這黃毛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樣怕顆韌,或許她意識到天下人都該怕她的司令員爺爺,因此她就沒什麼可畏懼了。她停止咀嚼嘴裡的糖果,眼睛盯著我們這條慓悍俊氣的狗兄弟。「過來!」蕉蕉說。 神色認真而專橫。顆韌不睬。牠不懂司令員是什麼東西。「過來哎,狗你過來!」蕉蕉繼續命令,像她一貫命令那個塌鼻子警衛員。警衛員真的過來了,狗裡狗氣地對她笑,請她快上車,別惹這野蠻畜牲。蕉蕉朝我們這邊走來,一邊從嘴裡摳出那嚼成了糞狀的巧克力,極不堪入目地托在小手心裡,朝顆韌遞過來。顆韌感到噁心,兩隻前爪猛一退,別過臉去。牠還不高興蕉蕉對牠叫喚的聲調:「哎,狗!你吃啊!」牠從沒見過這麼小個人有這麼一副無懼無畏的臉。「哎你吃啊!吃啊!」蕉蕉急了,伸手抓住顆韌的頸毛。顆韌的臉被揪變了形,眼睛給扯吊起來。我們聽見不祥的「嗚嗚」聲從顆韌臟腑深處發出。「放了牠!」誰說。 「就不!」蕉蕉說。「牠會咬你!」「敢!」警衛員顛著腳來時已晚了。顆韌如響尾蛇般迅捷,甩開那暴虐的小手,同時咬在那甘蔗似的細胳膊上。蕉蕉大叫一聲「爺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條街的居民都驚壞了。顆韌並不知道自己闖下的塌天之禍,冷傲地走到一邊,看著整個世界兵慌馬亂圍著公主忙。牠聽我們嚷成一片:「送醫……快找……院急救……犬咬藥……室去……打電……怕是狂……話給司……犬症……令員……叫救命……狂犬症……車快來不然……電話占……司令員……線,鬼醫生談戀愛去了……司令員來了……」司令員來時,顆韌已被我們藏好。 怕牠出聲,我們給塞了四粒安眠藥,加上些燒酒。司令員大罵地走進大門時,顆韌已裹在毯子裡睡得比死還安靜。我們全體站得像一根根木樁,屁股夾得生疼。司令員個頭不高,肚子也不像其它首長那麼大。他站在我們隊伍前面,眉毛是唯一動作的地方。那眉毛威嚴果敢,像兩支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筆。「狗在哪裡?」他拿眉毛把我們全隊掃一遍。不吭聲,連鼻息都沒有。「那只狗在哪裡?嗯?」司令員大發雷霆。我們中的誰壯了膽說:「不曉得……」馮隊長向司令員打個千兒:「我剛才找過了樓上樓下都找了,不知牠跑哪兒去了。」司令員說:「屁話。誰把牠藏了。」馮隊長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個活畜牲,不動牠至少會叫……」司令員想了片刻,認為馮隊長有點道理。馮隊長並不知道我們的勾當。司令員這時意識到如此與我們理論下去也失體統,更失他的將軍風度。 他準備撤了。臨走,他懇切由衷地歎口氣,說:「像什麼話?我們是人民的軍隊,是工農子弟兵!搞出什麼名堂來了?鬥雞走狗,這不成了舊中國的軍閥了?兵痞了?……幸虧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麼向人民交代?嗯?」我們心情沉重地目送司令員進了那輛黑色的巨型轎車。事情的確鬧大了,我們停止了練功、排練,整天地集體禁閉,檢討我們的思想墮落。司令員給三天限期,如果我們不交出顆韌,他就撤馮隊長的職,解散演出隊。第三天早晨,馮隊長集合全隊,向我們宣佈:中午時分,司令員將派半個警衛班來逮捕顆韌,然後帶牠到郊區靶場去執行槍決。 馮隊長說:「我們是軍人,服從命令聽指揮是天職,……」我們不再聽他下面的訓誡,整個隊列將臉朝向左邊左邊有個大沙坑,供我們練跳板的,此時顆韌正在那兒嬉沙,嬉得一頭一身,又不時興高采烈地跳出來,將沙抖掉。這是牠來內地的第一個夏天,招不住炎熱,便常常拱進沙的深處,貪點陰涼。牠漸漸留心到我們都在看牠,也覺出我們目光所含的水分,牠動作慢下來,最後停了,與我們面面相覷。牠不知道自己十六個月的生命將截止在今天。馮隊長裝作看不見我們心碎的沉默,裝作聽不見小周被淚水噎得直喘。他佈置著屠殺計劃:「小周,你負責把口嚼子給牠套上,再綁住牠的爪子。……小周,聽見沒有?牠要再咬人我記你大過!」小周哼了一聲。「別打什麼餿主意,我告訴你們,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司令員是要見狗皮的……都聽清楚沒有?」我們都哼一聲。 顆韌覺出什麼不對勁,試探地看著我們每一張臉,慢慢走到隊伍跟前。「你們那點花招我全知道什麼喂牠安眠藥啦,送牠到親戚老表家避一陣啦。告訴你們,」馮隊長手指頭點著我們,臉上出現一絲慘笑:「今天是沒門兒!收起你們所有的花招!」顆韌發現這一絲慘笑使馮隊長那人味不多的臉好看起來,牠走過去,忽然伸出舌頭,在馮隊長手上舔了舔。這是牠第一次舔這只乾巴巴的、沒太多特長只善於行軍禮的手。馮隊長的臉一陣輕微痙攣。顆韌突至的溫情使他出現了瞬間的自我迷失。但他畢竟是二十幾年的老軍人,已是扼殺情感的老手。他定下來,踢了顆韌一腳;那麼不屑,彷佛牠已不是個活物。顆韌給踢得踉蹌一步,定住神,稍稍偏過臉望著馮隊長。那樣子像似信非信,因為馮隊長在踢的這一腳裡流露的無奈,牠感受到了。午飯時我們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裡的兩塊肉放進顆韌的食缽,我們都如此做了。顆韌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頭看完全呆掉的我們。牠看見我們的軍裝清一色地破舊,我們十六、七歲的臉上,有種認命之後的沉靜。我們都看著顆韌,想著牠十六個月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歡樂。 我們想起牠如何圍著那只苗條的小母狗不亦樂乎,以及牠們永別時牠怎樣捶胸頓足。我們無表情地拍著牠大而豐滿的腦袋,牠並不認識小周手上的狗籠頭,但牠毫無抗拒地任小周擺佈,半是習慣,半是信賴。就像我們戴上軍帽穿上軍服的那一刻,充滿信賴地向馮隊長交付出自由與獨立。直到牠看見自己的手腳被緊緊縛住時,顆韌才意識到牠對我們過分信賴了。牠眼睛大了起來,漸漸被惶恐膨脹了。牠的嘴開始在籠頭下面甩動。發出尖細的質疑。隨後牠越來越猛烈地掙扭,將嘴上的籠頭往地上砸,有兩回牠竟站立起來,以那縛到一塊的四肢,卻畢竟站不住,一截木頭似的倒下。牠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對牠,將眼睛在我們每一張臉上盯一會。我們都不想讓牠看清自己,逐步向後退去。顆韌越來越孤獨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齒流出的血沾濕了牠一側臉。一個下午等掉了,警衛團沒人來。顆韌就那麼白白被綁住,牠厚實的毛被滾滿土,變成了另一種顏色。我們都陪著牠,像牠一樣希望這一切快些結束。馮隊長來叫我們去政治學習,一個也叫不動。 他正要耍威風,但及時收住了:他突然見這群十六七歲的兵不是素來的我們,每人眼裡都有沉默的瘋狂,跟此刻的顆韌一模一樣。馮隊長怕我們咬他,悄悄退去。下午四點多,那個拉糞的大爺來了,見我們和狗的情形,便走上來,摸兩把顆韌。「你們不要牠就給我吧。」大爺說。我們馬上還了陽,對大爺七嘴八舌:「大爺,你帶走!馬上帶走,不然就要給警衛團拉去槍斃了!……」「牠咬人?」大爺問。「不咬不咬!」小周說。「那牠犯啥子法了?」「大爺,我擔保牠不咬你!」小周懇求地看著這黑瘦老農。「曉得牠是條好狗種氣好!」大爺又拍拍顆韌,摸到牠被縛的腳上:「拴我們做啥子,我們又不咬人。」 他口絮叨著,開始動手給顆韌鬆綁。顆韌的眼神融化了,看著大爺。「有緣分喲,是不是?」大爺問顆韌,「把我們拴這樣緊,把我們當反革命拴喲!……」我們都感到解凍般的綿軟,如同我們全體得救了,如同我們全體要跟這貧窮孤苦的大爺家去。小周也湊上去幫大爺解繩。我們對大爺囑咐顆韌的生活習性,還一再囑咐大爺帶些剩菜飯走:一向是我們吃什麼顆韌吃什麼。大爺一一答應著。也答應我們過年節去看顆韌。繩子就是解不開。我們幾個女兵跑回宿舍找剪子。剪子來了,卻見五六名全副武裝的大兵沖進院子,說是要馬上帶顆韌去行刑。馮隊長不高興了,白起眼問他們:「你們早幹啥去了?」小周說:「狗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是這個大爺的了!」「管牠是誰的狗,司令員命令我們今天處死牠!」兵中間的班長說。「狗是大爺的了!」 我們一起叫囂起來:「怎麼能殺人家老百姓的狗!……」「你們不要跟我講,去跟司令員講!」班長說,臉上一絲殺人不眨眼的笑。大爺傻在那裡。小周對他說:「大爺,你帶走!天王老子來了,我們擔當就是了!」班長冷笑:「唉,我們是來執行命令的,哪個不讓我們執行,我們是丈人舅子統不認。」他對幾個兵擺頭:「去,拉上狗走路!」大兵上來了,小周擋住他們:「不准動牠牠是老百姓的狗……」我們全造了反,嚷道:「對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軍紀的……」「打老百姓的狗,就是打老百姓!」班長不理會我們,只管指揮那幾個兵逮狗。顆韌明白牠再不逃就完了。牠用盡全身氣力掙斷了最後一圈繩索,站立起來。我們看見牠渾身毛聳立,變得驚人地龐大。大爺也沒想到牠有這樣大,楞地張開嘴。顆韌向門口跑去,我們的心都跟著。大兵們直喳呼,並不敢跟顆韌交鋒。班長邊跑邊將衝鋒槍扯到胸前。「不准讓牠跑到街上!……」班長喊,「上了街就不要想逮牠回來了!……」顆韌閃過一個又一個堵截牠的兵。「開槍!日你媽你們的槍是軟傢伙!……」班長槍響了。 已跑到門臺階上的顆韌楞住。牠想再看我們一眼,再看小週一眼。牠不知道自己半個身子已經被打掉了,那美麗豪華的尾巴瞬間便泡在血裡。疼痛遠遠地過來了;死亡遠遠地過來了,顆韌就那樣拖著殘破的後半截身體,血淋淋地站立著。牠什麼都明白了。我們全發出顆韌的慘叫。因為顆韌一聲不響地倒下去。牠在自己的血裡沐浴,疼痛已輾上了牠的知覺牠觸電般地大幅度彈動。小周白著臉奔過去。他一點人的聲音都沒有了,他喊:「你先人板板你補牠一槍!」他扯著屠夫班長。 班長說:「老子只有二十發子彈!……」小周就像聽不見:「行個好補牠一槍!」顆韌見是小周,黏在血中的尾巴動了動。牠什麼都明白了:我們這群士兵和牠這條狗。小周從一名兵手裡抓過槍。顆韌知道這是為牠好。牠的臉變得像趙蓓一樣溫順。牠閉上眼,那麼習慣,那麼信賴。小周喂了牠一顆子彈。我們靜下來;一切精神心靈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塊夕陽降落在寧靜的院子裡。大爺吱嘎吱嘎拉著糞車走了。 小周年底復員。他臨走的那天早上,我們坐在一塊吃早飯。我們中的誰講起自己的夢,夢裡有趙蓓,還有顆韌。小周知道他撒謊。我們都知道他撒謊。顆韌和趙蓓從來不肯到我們軍營的夢裡來。不過我們還是認真地聽他講完了這個有頭有尾、過分完整的夢。 (注:本章又名「士兵與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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