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六十二


  他捺住不斷刨腳的顆韌,看一眼表。他心沒狠到家,想多給他倆一點時間,讓他倆好歹穿上衣服。他從表上抬起臉,很難說那表情是痛苦還是惡毒。他說:「小崔、李大個兒兩個同志,砍繩子!」繩子一斷,車篷布「唰啦」落下來。裡面的一對男女像突然被剝出豆莢的兩條蟲子,蠕動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來消滅。那是很美麗很豐滿的兩條蟲子,在月光下尤其顯得通體純白。我們全傻了,彷佛那變成了蟲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傷的肉體正是自己的。「不准動!」馮隊長的烏鴉音色越發威嚴:「把衣服穿起來!」誰也不顧不挑剔馮隊長兩句口令的嚴重矛盾。「聽見沒有?穿上衣服!」我們都不再看他倆。

  誰扯下自己的衣服砸向趙蓓。趙蓓嗚嗚地哭起來,赤裸的兩個肩膀在小周手裡亂抖。小周將那衣服披在她身上。女兵們把趙蓓攙回宿舍,她嗚嗚地又哭了一個鐘頭。天快亮時,她不哭了。聽見她翻紙,寫字,之後輕輕出了門。誰跟出去,不久就大叫:「趙蓓你吃了什麼?」都起來,跑出門,趙蓓已差不多了,嘴角溢出安眠藥的白漿,一直溢到耳根。趙蓓沒死成。拖到軍分區醫院給救了過來。但她不會回來了,很快要做為「非常復員」的案例被遣送回老家去。小周成了另一個人,養一臉鬍子,看誰都兩眼殺氣。很少聽他講話,他有話只跟顆韌嘮嘮叨叨。一天,我們突然看見顆韌嘴裡叼著一隻紫羅蘭色的拖鞋。

  這下全明白了。那是趙蓓和小周的事發生五天之後。只聽一聲喊:「好哇!你這個狗東西!」頓時喊聲喧囂起來:「截住那狗東西!截住顆韌!」顆韌抬起頭,發現我們個個全變了個人。牠倒不捨得放棄那只拖鞋,儘管牠預感到事情很不妙了。這回賊贓俱在,看牠還往哪裡跑!顆韌在原地轉了個圈,鞋子掛在牠嘴上。牠眼裡的調皮沒了。牠發現我們不是在和牠逗,一張張緊逼過來的臉是鐵青的,像把牠的兄姊吊起剝皮時的臉。牠收縮起自己的身體,儘量縮得小些,尾巴沒了,脖子也沒了。牠越來越看出我們來頭不善。我們收攏了包圍圈,在牠眼裡,我們再次大起來,變得龐大如山。牠頭頂的一片天漸漸給遮沒了。誰解下軍服上的皮帶,銅扣發出陰森的撞擊聲。那皮帶向顆韌飛去。顆韌痛得打了個滾。

  牠從來沒嘗過這樣結實的痛。「別讓牠逃了!……」顆韌見我們所有的腿林立、交叉、成了網,牠根本沒想逃。「揍死牠都是牠惹的事!」腳也上來了,左邊一下,右邊一下,顆韌在中間翻滾跌爬。小周手裡被人塞了條皮帶。「揍啊!這狗東西是個賊!」人慫恿小周。小周不動,土匪樣的臉很木訥。紫羅蘭的拖鞋是趙蓓的,她人永遠離開了,鞋永遠留下了。他從地上拾起鞋,不理睬我們的攛掇:「還不揍死這賊娃子!……」我們真正想說的是:揍死顆韌,我們那些秘密就從此被封存了;顆韌是那些秘密的唯一見證。我們拳腳齊下,揍得這麼狠是為了滅口。而顆韌仍是一臉懵懂。牠不知道牠叛賣了我們;牠好心好意地撮合我們中的一雙一對,結果是毀了我們由偷雞摸狗得來的那點可憐的幸福。

  小周「唰」給了顆韌一皮帶。我們說:「打得好!打死才好!」小周沒等顆韌站穩又給牠一腳。顆韌被踢出去老遠,竟然一聲不吭。勉強站穩後,牠轉回臉。一線鮮血從牠眼角流出來。牠看我們這些殺氣騰騰的兵從綠色變成了紅色。「這狗是個奸細!」「狗漢奸!」血色迷蒙中,牠見我們漸漸散開了。牠不懂我們對牠的判詞,但牠曉得我們和牠徹底反目。第二天清早出發,我們一個個板著臉從牠身邊走過,牠還想試探,將頭在我們身上蹭一蹭,而我們一點反應都沒有。哨音起,我們上了車,牠剛把前爪搭上車梯,就捱了誰一腳,同時是冷冰冰的一聲喝:「滾!」牠仰著臉,不敢相信我們就這樣遺棄了牠。車開了。顆韌站在那裡,尾巴傷心地慢慢擺動。牠望著我們兩輛行軍車駛進巨大一團晨霧。

  我們都裝沒看見牠。我們絕不願承認這遺棄之於我們也同等痛苦。中午我們到達瀘定兵站,突然看見顆韌立在大門邊。猜測是牠被人收容了,新主人用車把牠帶到這裡。然而牠那一身紅色粉塵否定了前一個猜測:牠是一路跟著我們的車轍跑來的。沿大渡河的路面上是半尺厚的喧騰紅土,稍動,路便升起紅煙般的細塵。牠竟跑了五十公里。我們絕不願承認心裡那陣酸疼的感動。牠遠遠站著,看我們裝舞臺,彼此大喊大叫地鬥嘴、抬摃,就像沒有看見牠。牠試探地走向小周,一步一停,向那一堆牠從小就熟悉的鼓靠攏。小周陰沉地忙碌著,彷佛他根本不記得這條風塵僕僕的狗是誰。

  小周的冷漠使顆韌住了步。在五米遠的地方,牠看著他,又去看我們每一個人,誰偶爾看牠一眼,牠便趕緊擺一擺尾巴。我們絕不願與牠稀哩胡塗講和。演出之後的夜餐,我們圍坐在一起吃著。都知道牠在飯廳門口望著我們。也都知道牠整整一天沒吃過東西。但誰也不吱聲,讓牠眼巴巴地看,讓牠尷尬而傷心地慢慢搖尾巴。這樣第二天牠就不會再死皮賴臉跟著了。然而第二天牠仍跟著。到了第三天,我們見牠薄了許多,毛被塵土織成了網。這是最後一個兵站,過了它,就是通往成都的柏油大道。意思是,我們長達八個月的巡迴演出告終了。絕不能讓這只喪家犬跟我們回營區,必須把我們與牠的恩怨全了結在這裡。

  幾個往西藏去的軍校畢業生很快相上了顆韌。他們不知道牠與我們的關係,圍住牠,誇牠神氣英俊。其中一人給了牠一塊餅乾,顆韌有氣無力地嗅嗅,慢慢地開始咀嚼。畢業生們已商量妥當,要帶這只沒主的狗去拉薩。他們滿眼鍾情地看牠吃,像霸佔了個女人一樣得意。我們都停下了化妝,瞪著畢業生們你一下我一下地撫摸顆韌。我們從不這樣狎昵地摸牠。小周突然向他們走去。我們頓時明白小周去幹嘛,一齊跟在後面。「嗨,狗是我們的。」小周說,口氣比他的臉還匪。「你們的?才怪了!看你們車先開進來,牠後跑來的!親眼看到牠跑來的!」一個畢業生尖聲尖氣地說。

  另一個畢業生插嘴:「看到我們的狗長得排場,就來訛詐!」小周上下瞥他一眼:「你們的狗?」所有畢業生立刻形成結盟,異口同聲道:「當然是我們的狗!」小周轉向我們,說:「聽到沒有:他們的狗!……」「你們的狗,怎不見你們喂牠?」他們中的一個四眼兒畢業生逮著理了。我們理虧地緘默著。「就是,這個狗差不多餓死了,」另一個畢業生說:「才將我看見牠在廚房後頭啃花生殼子!」得承認,顆韌的消瘦是顯著的。我們不顧馮隊長「換服裝!換服裝!」的叫喊,和畢業生們熱烈地吵起來。不會兒,粗話也來了,拳腳也來了。馮隊長大發脾氣地把架給拉開了。他把我們往舞臺那邊趕,我們回頭,見那四眼兒正在喂顆韌午餐肉罐頭。小周站住了,喊道:「顆韌!……」顆韌倏地抬起頭。牠不動,連尾巴都不動。

  四眼兒還在努力勸餐,拿罐頭近一下遠一下地引逗牠。畢業生們不知道這一聲呼喚對顆韌的意味。我們全叫起來:「顆韌!」牠還是一動不動,尾巴卻輕輕動了,應答了我們。馮隊長說:「誰再不聽命令,我處分他!……」我們把手籠住嘴,一齊聲地:「顆韌!」我們叫著,根本聽不見馮隊長在婆婆媽媽威脅什麼。顆韌回來了,一頭紮進我們的群體。牠捱個和我們和好,把牠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我們手上、臉上、頭髮上。隊伍裡馬上恢復了牠那股略帶臭味的、十分溫暖的體臭。這樣,顆韌和我們更徹底諒解了。我們日子裡沒有了戀愛,沒有了青春,不能再沒有顆韌。顆韌進城半年後長成一條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風,尾巴也是沉甸甸的。牠有餐桌那麼高了。牠喜歡賣弄自己的高度,不喝牠那食缽裡的水,而是將脖子伸到洗衣臺上,張嘴去接水龍頭的水滴。牠還喜歡向我們炫耀牠的跑姿;馮隊長訓話時,牠就從我們隊列的一頭往另一頭跑,每一步騰躍出一個完整的拋物線。漸漸地,軍區開始傳,演出隊改成馬戲團了院裡不曉得養了頭什麼猛獸。

  有了顆韌我們再沒丟過東西。過去我們什麼都丟,樂器、服裝、燈泡,丟得最多的是軍服。正是軍服時髦的年代,有時賊們偷不到完整的軍服,連爛成拖把的也偷走,剪下所有的鈕扣再給我們扔回來。炊事班則是丟煤、丟米、丟味精。自從顆韌出現在演出隊營地,賊們也開始傳:演出隊那條大畜牲長得像狗,其實不曉得是啥子,凶得狠!你一隻腳才跨過牆,牠嘴就上來了!那嘴張開有小臉盆大!

  咬到就不放,給牠一刀都不鬆口,硬是把褲子給你扯脫!一個清晨我們見顆韌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牆下,守著一碗鹹鴨蛋,嘴裡是大半截褲腿。幸虧牠毛厚,胸大肌發達,刀傷得不深,小周拿根縫衣針消了毒,粗針大麻線把刀口就給牠縫上了。夏天,我們院外新蓋的小樓變成了幼兒園。常見巨大的司令員專車停在門口,從裡面出來個黃毛丫頭,瘦得像螞蚱,五六歲了還給人抱進抱出,那是司令員的孫女,腮幫子上永遠凸個球,不是糖果就是話梅,再不就是打蛔蟲的甜藥丸子。所有老師都撅著屁股跟在她後面,捏著喉嚨叫她「蕉蕉」(亦或嬌嬌)。演出隊和幼兒園只是一條窄馬路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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