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顆韌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只瞬間就沒了命的生靈,良久,才緩緩轉頭,去認識那黑森森的槍口。顆韌同時也明白我們這群叫作兵的惡棍是疼愛牠的,儘管這愛並不溫存。這愛往往是隨著粗魯加劇的。牠不在乎「狗日的顆韌」這稱呼,依然歡快地跑來,眼睛十分專注。我們中總有幾個人愛惡作劇:用腳將牠一身波波的毛倒擼,牠一點不抗議,獨自走開,再把毛抖順。有幾個女兵喜歡把手指頭給牠咬,咬疼了,就在牠屁股上狠打一巴掌。兩個月後,顆韌再不那樣「嗚嗚」了,除了夜裡要出門解溲。有次我們睡死過去,牠一個也嗚嗚不醒,只好在門拐子裡方便了。清早誰踩了一鞋,就叫喊:「非打死你,顆韌!屙一地!」牠聽著,腦袋偏一下,並不完全明白。但牠馬上被提了過去,鼻子尖被捺在排泄物上:「還屙不屙了?還屙不屙了?」問一句,牠腦門上捱一摑子。起先牠在巴掌搧下來時忙一眨眼,捱了四五下之後,牠便把眼睛閉得死死的。牠受不住這種羞辱性的懲罰。放了牠,牠臊得一整天不見影。從此怎樣哄,牠也不進屋睡了。十月底,雪下到二尺厚,小周怕顆韌凍死,硬拖牠進屋,牠再次「嗚」地吶喊起來。小周被牠的倔強和自尊弄得又氣又笑,說:「這小狗日的氣性好大!」那夜,氣溫降到了零下三十度,早起見雪地上滿是顆韌的梅花瓣足跡:牠一夜都在跑著取暖,或是找地方避風。四個月大的顆韌是黃褐色的,背上褐些,肚下黃些。

  跟了我們三個月,牠知道了好多事:比如用繩子把大小布片掛起,在布片後面豎起燈架子,叫作裝舞臺。舞臺裝完,我們要往臉上抹紅描黑,那叫化妝。化妝之後,我們脫掉清一色軍服,換上各式各樣的彩衣彩裙,再到舞臺上比手劃腳,瘋瘋癲癲朝台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那叫作演出。演出的時候,顆韌一動不動地臥在小周的大鼓小鼓旁邊,鼓一響,牠耳朵隨節奏一抖一抖,表示牠也不在局外。牠懂得了這些吵鬧的,成天蹦躂不止的男兵女兵叫演出隊。牠還懂得自己是演出隊的狗。顆韌最懂的是「出發」。每天清早,隨一聲長而淒厲的哨音,我們像一群被迫躦籠子的雞,一個接一個拱進蒙著帆布的行軍車。

  逢這時顆韌從不需任何人操心,牠總是早早等在車下,等我們嘟噥著對於一切的仇恨與抱怨,同時飛快地在自己被囊上坐穩,牠便「蹭」地一下將兩隻前爪搭上第二階車梯,同時兩個後爪猛一蹬地,準確著陸在第一層梯階上。再一眨眼,牠已進了車廂,身手完全軍事化,並也和我們一樣有一副軍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緘默和陰沉。這時牠和我們一塊等馮隊長那聲烏鴉叫般的「出發!」這聲烏鴉叫使顆韌意識到了軍旅的嚴酷。過了金沙江,路給雪封沒了。車一動一打滑,防滑鏈噹啷噹啷,給車戴了重鐐一般。我們的行軍速度是一小時七八公里,有時天黑盡還摸不到宿營的兵站。這天我們的車爬上山頂,見一輛郵車翻在百米來深的山澗裡,四輪朝天。「司機呢?」有人問。「找下巴頦去了。」有人答。聽到此誰呻吟一聲:「嗯……哼……」回頭,見司機小鄭蹲在那裡,眼球跟嵌在韌爛的牛頭上一樣灰白灰白。我們都看著他。他又「嗯」一聲,鼻涕眼淚一塊下來了。「頭暈……」他哼著說:「開、開不得車了。」開頭一輛車的司機班長說:「裝瘋迷竊!」小鄭一邊哭一邊說:「頭暈得很,開不得車。」我們都楞著,只有顆韌跑到小鄭身邊,在他流淚淌鼻涕的臉上飛快地嗅著,想嗅出他的謊言。司機班長上去踢小鄭一腳,小鄭就乾脆給踢得在雪地上一滾。

  「站起來!」班長說。「腳軟,站不起。」小鄭說。「鄭懷金,老子命令你:站起來!」班長喊道。小鄭哭著說:「你命令。」他仍在地上團著。馮隊長說:「算了,這種尿都諕出來的人,你硬逼他開,他肯定給把車翻到臺灣去。」於是決定把兩輛車用鐵纜掛住,由司機班長開車拖著走。到一個急彎,馮隊長命令大家下車,等車過了這段險路再上。全下來了,包括顆韌。班長突然剎住車,從駕駛艙出來,問:「為啥子下車?」馮隊長說:「這地方太險,萬一翻下去……」班長打斷他:「死就死老子一個,是吧?」馮隊長意識到失口,臉一僵,忙說:「空車好開!」班長冷笑:「空車?空車老子不開。要死都死,哪個命比哪個貴!」他將他那把衝鋒槍杵在雪裡,人撐在槍把上,儼然一個驍勇的老兵痞。馮隊長說:「不是防萬一?」「萬一啥子?」「萬一翻車……」「再講一個翻字!」馮隊長不吱聲了。

  他想起汽車兵忌諱的一些字眼,「翻」是頭一個。這時幾個男兵看不下去,異口同聲叫起來:「翻、翻、翻……」班長眼神頓時野了,把衝鋒槍一端,槍口把演出隊劃一劃。男兵們也不示弱,也操出長長短短幾條槍,有一條是舞蹈道具。都一動不動,只有眼睛在開火。顆韌不懂這一刻的嚴峻,不斷在雪裡撲來撲去,給雪嗆得直打噴嚏。或許只有牠記得,我們槍裡的子彈都打空了,打到那兩匹獐子、五隻雪獺上去了。馮隊長這時說:「好吧,我上車。我一人上車!」雙方槍口耷拉下來。馮隊長一個鷂子翻身,上車了,對車下轉過臉,烈士似的眼神在他因輕蔑而低垂的眼簾下爍爍著。「開車!」馮隊長喊。車卻怎麼也發不動。踩一腳油門,它轟一下,可轟得越來越短,越沒底氣,最後成了「呃呃呃」的乾咳。天全黑下來,四野的雪發出藍光。女兵中的誰被凍得在偷偷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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