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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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愛犬顆韌 愛犬顆韌顆韌臉上頭次出現人的表情,是在牠看牠兄姊死的時候。那時顆韌剛斷奶,學會了抖毛,四隻腳行走也秩序起來。牠被拴著,還沒輪著牠死。牠使勁仰頭看我們;牠那樣仰頭說明我們非常高大。我們這些穿草綠軍服的男女,牠不知道我們叫兵。牠就是把頭仰成那樣也看不清我們這些兵的體積和尺度。牠只看到我們的手掐住牠兄姊的頭,一擰。然後牠看見牠狗家族的所有成員都在樹上吊得細長,還看我們從那些狗的形骸中取出粉紅色的小肉體,同時聽見這些兵發出人類的狂吠:「小周個龜兒,剝狗皮比脫襪子還快當!」「燒火燒火,哪個去燒火?」「哪個去杵蒜?多杵點兒!」顆韌這一月狗齡的狗娃不懂我們的吠叫,只一個勁仰頭看我們。牠看我們龐大如山,漸漸遮沒了牠頭頂一小片天。 在這時,牠的臉複雜起來,像人了。我們中沒一個人再動,就這樣團團圍住牠。牠喘得很快,尾巴細碎地發抖。牠眼睛從這人臉上到那人臉上,想記住我們中最猙獰的一個臉譜。誰說了:「這個狗太小!」這大概是把牠一直留到最後來宰的原因。牠越喘越快,喘跟抖變成了一個節奏。牠不曉得我們這些劊子手偶爾也會溫情。「留下牠吧。」誰說。「牠怪招人疼的。」誰又說。誰開始用「可愛」這詞。誰去觸碰牠抖個不停的小尾巴。牠把尾巴輕輕夾進後腿,傷心而不信任地朝那只手眨一下眼。誰終於去解牠脖頸上的繩子了。牠靦腆地伸舌頭在那只放生的手上舔一下;明白這樣做是被允許的,牠才熱情殷切地舔起來,舔得那手不捨得也不忍心抽回來了。 第二天我們結束了演出,從山頂雷達站開拔,誰的皮帽子裡臥著顆韌。打鼓的小周說:「就叫牠顆韌。」都同意。那是藏民叫「爺兒們」的意思。顆韌一來是男狗,二來是藏族。顆韌也認為這名字不錯,頭回叫牠,牠就立刻支起四肢,胸脯挺得凸凸的。我們的兩輛行軍車從山頂轉回,又路過山腰養路道班時,一條老母狗沖出來,攔在路上對著我們哭天搶地。牠當然認得我們;牠又哭又鬧地在向我們討回牠的六個兒女。昨天我們路過這裡,道班班長請我們把一窩狗娃帶給雷達站。雷達站卻說他們自己糧還不夠吃,哪裡有喂狗的。小周說:「還不省事?把牠們吃了!」進藏讓脫水菜、罐頭肉傷透胃口的我們,一聽有活肉吃,都青面獠牙地笑了。顆韌這時候從皮帽裡拱出來,不是叫,而是啼哭那樣「嗚」了一聲。牠一嗚,老狗便聽懂了它:那五個狗娃怎樣被殺死,被吊著剝皮,被架在柴上「嘟嘟」地燉,再被我們用樹枝削成的筷子杵進嘴裡,化在肚子。 顆韌就這樣「嗚嗚……」,把我們對牠兄姊所幹的都告發給了老狗。老狗要我們償命了。灰的山霧中,牠眼由黑變綠,再變紅。誰說:「快捂住小的!不然老的小的對著叫,道班人一會就給叫出來了!」顆韌的頭給捺進帽子裡。捺牠的那只手很快濕了,才曉得狗也有淚。老狗原地站著,身子撐得像個小城門。牠是藏狗裡頭頂好的種,有匹鹿那麼高,凸額闊嘴,一抬前爪能拍死一隻野兔;牠的毛輕輕打旋兒,尾巴沉得擺不動一樣。車拿油門轟牠走,牠四條腿戳進地似的不動。要在往常准有人叫:「開嘛!輾死活該!」這時一車人都為難壞了:不論怎樣顆韌跟我們已有交情;看在牠面上,我們不能對牠媽把事做絕。顆韌的哽咽被捂沒了,只有嗤嗤聲,像牠被委屈憋得漏了氣。老狗漸漸向車靠攏,哭天搶地也沒了,出來一種低聲下氣的哼哼,一面向我們屈尊地搖起牠豪華的尾巴。 牠仍聽得見顆韌,那嗤嗤聲讓牠低了姿態。等老狗接近車廂一側,司機把車幌過牠,很快便順下坡溜了。車拖著一大團塵煙,那裡面始終有條瘋跑的老狗,從黑色跑成灰色。牠沒追到底,一輛從急彎裡閃出的吉普車壓扁了牠。顆韌恰在這一刻掙脫了那只手,從皮帽子裡竄出來。牠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體。牠還看到老狗沒死的臉和尾巴,從扁平的、死去的身子兩端翹起,顫微微,顫微微地目送顆韌隨我們的車消失在路根子上。顆韌就那樣呆傻地朝牠媽看著。其實牠什麼都看不見了:車已出了山。顆韌這下誰也沒了,除了我們。牠知道這點,當我們喚牠,喂牠,牠臉上會出現孤兒特有的誇張的感恩。牠也懂得了穿清一色草綠的,叫兵的人,他們比不穿草綠的人們更要勇猛、兇殘,更要難惹。兵身上挎的那件鐵傢伙叫槍,顆韌親眼看見了它怎樣讓一隻小獐子腦殼四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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