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六十


  缺氧嚴重了,連顆韌也不再動,張開嘴,嘴裡冒出短促急喘的白氣。偷偷哭的女兵越來越多,捂在臉上的雙層口罩吸飽眼淚,馬上凍得鐵一樣梆硬。顆韌明白這個時刻叫做「饑寒交迫」。牠曾與我們共同經歷過類似的情形,但哪一次也不勝過這一刻的險惡。牠跟我們一樣,有十幾個小時沒進食了。牠明白所有偷著哭的女兵是因為害怕和絕望。牠還嗅出仍在急驟下降的氣溫有股刺鼻的腥味。牠也感到恐懼,一動不動地向無生命的雪海瞇起眼。這樣的氣溫裡耽兩小時,就是死。燒了兩件絨衣,仍沒把汽車烤活過來。司機班長用最後的體力往車身上踹一腳。他也要哭了。馮隊長問他:「咋辦?」班長說:「你說咋辦就咋辦。」過一會他又說:「離兵站還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車來拉,肯定是拉一車死豬了!」「那咋辦?」馮隊長又問。這回是問他自己。「大家都動啊!不准不動!不然凍僵了自己都不知道!」馮隊長朝我們喊,一面用手拔拉這個,推搡那個,看看是不是有站著就已經凍死的。小周忽然說:「我看叫顆韌去吧。」我們都靜下來。「顆韌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時!」小周很有把握地說。顆韌聽大家討論牠,站得筆直,尾巴神經質地一下下聳動。這事只有牠來做了:把信送到兵站去,讓人來救我們。牠那藏獒的血使牠對這寒冷有天生的抵禦,牠祖祖輩輩守護羊群的天職給牠看穿這夜色的眼。牠見小周領著我們向牠圍過來,在馮隊長一口一個「胡鬧」的喝斥中,將一隻女舞鞋及求救信系在牠脖子上。

  我們圍著牠,被寒冷弄得齜牙咧嘴,一張張臉都帶有輕微的巴結。牠覺出小周在牠的屁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小周對牠說:「顆韌,順這條路跑!快跑,往死裡跑!」顆韌順下坡的公路竄去。雪齊牠的胸,牠的前肢像破浪一樣將雪剪開。牠那神秘的遺傳使牠懂得向前跑,向有燈光的地方跑。牠跑進藍幽幽的雪夜深處,知道牠已從我們的視野中跑沒了。顆韌得忘掉許許多多我們的劣跡才能這樣拿出命來跑。牠得忘掉我們把牠的兄姊投進嘟嘟響的鍋裡,忘掉牠母親被壓成扁薄一片的身體,以及從那身體兩端顫顫翹起的頭和尾那樣慘烈的永別姿勢。牠必須忘了我們中的誰沒輕沒重地扯牠的耳朵,揪牠的尾巴,逼牠去嗅一隻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頻率的吱吱叫聲,那油膩的黯灰皮毛,以及牠鮮紅紅的嘴和眼都讓顆韌噁心得渾身發冷。老鼠吱吱叫時齜出的長形門齒使顆韌感到醜惡比兇悍更令牠戰慄。顆韌記得牠怎樣把屁股向後扯,將下巴往胸口藏,卻仍然拗不過我們,我們已將顆韌的臉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顆韌的胸膛裡發生沉悶的聲響,這響是向我們表示:牠對我們的作弄受夠了,牠肉體深處出現了咬人噬血的衝動。而我們卻毫不懂牠,一個勁歡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顆韌最需下力忘掉的是牠的鼻子在腥臭的老鼠臉上一擦而過,猛甩掉了扯緊牠的手。那手幾乎感到了顆韌那兇猛的撕咬。牠當然不會真咬,牠只以這逼真的咬噬動作來警告我們:狗畢竟是狗。狗沒有義務維持理性,而人有這義務。

  而我們誰也不懂牠那一觸即發、一發就將不可收拾的反叛。我們被牠反常的樣子逗得樂透了,說:「看來好狗是不逮耗子!」「逮耗子的是婆娘狗,我們顆韌是狗漢子!」「這狗日的比人還倔!」「把耗子煮煮,擱點佐料,給顆韌當飯吃,看牠還倔不倔!……」顆韌轉過頭,拿屁股對著我們笑歪了的臉。牠覺得我們無聊空乏透頂,牠這條狗就讓我們囉嗦成這樣。顆韌吃力地在忘卻那一切。牠跑下公路最後一道彎彎時,眼前出現幾盞黃融融的燈火。那就是兵站。所有兵站的房舍幾乎一模一樣。最靠公路的一間小房是值班室。我們演出隊的車每進一個兵站,都是從這小房跑出個戴紅袖章的人來跟馮隊長握手,嘴裡硬梆梆的說:「某某兵站值勤排長向演出隊敬禮!」然後這排長會跑進兵站,小聲喊:「來了一車豬啊,又要弄吃的啊!」顆韌叫幾聲,沒人應,大門緊閉著。牠繞著鐵絲網跑,想找隙口鑽進去。

  鐵絲網很嚴實,顆韌整整轉了一圈,沒找著一點破綻。牠開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根木樁下出現了縫隙。顆韌塌下腰,伸長肩背一點點往裡鑽,幾乎成功了,卻發現脖子上的舞鞋帶被鐵網掛住,任牠怎樣甩頭,也掙不脫身。饑餓和寒冷消耗了顆韌一半生命,剛才的疾跑則消耗了另一半,顆韌突然覺得一陣鋪天蓋地的疲倦。牠不知那樣臥了多久,貼地皮而來的風雪一刀一刀拉過牠的臉,牠濕透的皮毛被凍硬,刺毫一樣根根乍立起來。牠最後的體溫在流失。顆韌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與狼戰死的,有被人殺害的,卻從未有過死於寒冷的。想到這兒牠使勁睜開眼,緊扣牙關,再做最後一次掙扭。「當」一聲,那木樁子被牠扯倒了。而值班室的黃燈火一動不動。沒人聽見顆韌垂死的掙扎和完全嘶啞的吠叫。顆韌感到自己六個月的生命在冷卻。牠最後的念頭是想我們這幾十條嗓門對牠粗野的昵稱:「顆韌這狗東西!……」在雪山上的我們把所有的道具箱、樂器箱、服裝箱都澆上汽油,點燃,燒了四大蓬篝火。半邊山都烤化了,還燒掉誰半根辮子。總算沒讓誰凍死。

  這四蓬沖天大火把山頂二十公里外的道班驚醒,他們給山下兵站發了電報。兵站派車把我們接下山時,才發現倒掉的木樁和被雪埋沒的顆韌。小周把顆韌揣在自己棉被裡,跟他貼著肉。誰說:「牠死個球了。」小周說:「死了我也抱牠。」誰又說:「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小周說:「你先人才哭。」我們女兵也都跑來看顆韌,不吱聲地坐一會,觸觸牠冰涼的鼻尖,捏一把牠厚實闊大的前爪。我們一下子想起顆韌從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誰把牠耳朵掀起,輕聲叫:「顆韌,顆韌,顆韌……」叫得幾個女兵都抽鼻子。下半夜三點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隊的衛生員叫醒。「給顆韌打一針興奮劑!」衛生員說:「去你的。死都死得硬翹翹的了!」「牠心還在跳!你摸」衛生員的手給小周硬拉去,揣到他棉被裡。衛生員忙應付地說:「在跳、在跳。」「那你快起來給牠打一針興奮劑!」「我不打。我沒給狗打過針,慢說是死狗。」「牠沒死!」「小周你再發神經,我叫隊長啦!」衛生員說。小周見他頭一倒又睡著,忙把他那只大藥箱拎跑了。我們女兵都等在門外,馬上擁著小周進了兵站飯廳。

  炭火先就生起,一股熱烘烘的炭氣吹浮起我們的頭髮梢。末席提琴手趙蓓繃緊臉,蒼白細小的手上舉著一支針管。她在顆韌的前爪上找了個地方,只見她嘴唇一下沒了。針戳進去,顆韌仍是不動。我們沒一個人說話。眨眼都怕驚動趙蓓。「好了。」趙蓓說,嘴唇被放出來。小周看她一眼,馬上又去看顆韌。他對我們說:「你們還不去睡。」假如這一針失敗,他不願我們打攪他的哀傷。顆韌真的活轉來。不知歸功於興奮劑還是小周的體溫。小週一覺醒來,顆韌正臥在那兒瞪著他。小周說:「顆韌你個狗東西嚇死老子了!」顆韌眨一下眼,咂幾下嘴,牠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牠也曉得,我們都為牠流了淚,為牠一宿未眠。小周領著牠走來時,我們正在列隊出早操,幾十雙腳踏出一個節奏,像部機器。我們把操令喊成:「顆韌、顆韌。」從此顆韌對我們這些兵有了新認識。牠開始寬恕我們對牠作下的所有的惡。

  牠從此懂得了我們這些穿清一色軍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細的溫柔。顆韌懂得牠對於我們來說,並不是一條無關緊要的畜牲,我們是看重牠的,我們在牠身上施與一份多餘的情感。之所以多餘,是因為我們是做為士兵活著,而不是做為人活著;我們相互間不能親密,只得拿牠親密,這親密到牠身上往往已過火,已變態,成了暴虐。牠從此理解了這暴虐中的溫柔。雪暴把我們困住了,在這個小兵站一耽四天。從兵站炭窯跑來一隻柴瘦的狗,和顆韌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兩條狗就不是真咬了。邊咬邊舒服得哼哼。瘦狗有張瓜子臉,有雙單鳳眼,還有三寸金蓮似的尖尖小腳。我們都說這狗又難看,又騷情。不過顆韌認為牠又漂亮又聰明。牠高度只齊顆韌的肩胛,不是把嘴伸到顆韌胳肢窩裡,就是伸到牠的胯下。顆韌享受地瞇上眼,我們叫牠,牠只睜一隻眼看看我們。「顆韌,過來,不准理那個小破鞋!」誰說。牠把尾巴尖輕輕蜷一蜷。牠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們心裡慢慢發酵的妒嫉。牠奇怪地發現當牠和瘦狗一齊在雪原上歡快地追逐時,我們眼裡綠色的陰狠。

  我們團出堅實的雪球向瘦狗砸去,瘦狗左躲右閃,蛇一樣擰著細腰。顆韌覺得牠簡直優美得像我們女兵在臺上舞蹈。瘦狗被砸中,難看地撇一下腿,接著便飛似的逃了。顆韌也想跟了去。卻不敢,苦著臉向大吼大叫的我們跑回來。誰扔給牠一塊很大的肉骨頭,想進一步籠絡牠。瘦狗在很遠的地方站著,身體掩在一棵樹後,只露一張瓜子臉。完全是個偷漢的小寡婦。顆韌將骨頭翻過來調過去地看,又看看我們。牠發現我們結束了午餐,要去裝舞臺了。沒有一個注意牠,牠叼起那塊肉骨頭走了兩步試試,沒人追,便撇開腿向瘦狗跑去。瘦狗呲開嘴笑了,「哈嗤哈嗤」地迎上來。牠倆不知道我們的詭計。瘦狗則一脫離樹的掩護,我們的雪球如總攻的炮彈一樣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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