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五十七


  就是五個人合用一個廚房的那種?四個人。……黃小玫跟每個人握手。池學春留團察看的處分剛剛到期,此時見黃小玫走到跟前,突然上去行了個軍禮,兩人都紅著臉笑起來。大家楞一會馬上跟上趟,笑得東倒西歪。兩年前的批鬥會大家那樣煞有介事,如今在真正經歷過生死考驗的黃小玫跟前,顯得鬧著玩似的。事情出在一個禮拜之後。黃小玫在一次演講中碰上一個人,上來就緊緊抱住她,叫著那個幾乎被她忘了的乳名。她正想掙脫他的懷抱,又聽見一個女人叫著同樣的乳名。她把臉擠到那懷抱之外,發現叫她乳名的女人竟是母親。那個早離她半世遠的乳名就這樣一聲一聲,從生叫到熟,叫到她從這個缺席了很久的親生父親這兒認領了它。

  他們幸福地看著她,母親說爸爸複職了,又要做部長了,又會有小車坐了。她應接不暇的對他們笑,對他們「咱一家人總算破鏡重圓」的提法心驚肉跳。當晚回到賓館收到了池學春的信,約她去人民公園走走。信上說當時聲討她的女兵中,唯有她是誠實的,沒有小題大作,而是大事化小。也唯有她事先沒有勾引過他。他說直到她回文工團演講那天,他才意識到這麼多年來始終對她懷有的同情。也直到聽完她的英雄事蹟之後,才意識到他不配同情她,因為她是個多麼有力量的人,有著忍辱負重的古老美德。

  黃小玫一夜沒睡,不斷打開檯燈,瞪著信上那一筆漂亮的鋼筆字。天亮的時候,她走到賓館花園裡,還是瞪著那張信紙上的漂亮字跡。人們事後回憶起那天早晨,才知道那便是黃小玫的最後一個清醒形象。這本該是她一生中最燦爛的一天,上午在體育場有一場幾千人的演講,然後親父親的小車來接她,到成都唯一一家西餐館去和親母親吃破鏡重圓飯,晚上有池學春陪她,去花好月圓地走走。……穗子沒能如願完成有關戰鬥英雄黃小玫的長篇採訪。

  因為黃小玫過分緊湊的演講安排,也因為輪不上穗子這樣的臨時記者來寫黃小玫這樣的著名英雄。她們聊過兩次,都是敘舊式的閒談。後來穗子再次被派去了野戰醫院,回到成都不久,借調到北京去了。好幾年後她碰到成都的一個老戰友,問起黃小玫。那人很驚訝,說不會吧,你什麼也不知道?穗子想北京的軍官們近兩年忙著學跳「的斯可」,連她自己都覺得離英雄啊光榮啊頗遙遠了。老戰友說,黃小玫瘋了。

  人們在賓館花園裡見她獨自走了一早晨,臉上掛著個類似遺像上的永恆微笑,非常非常美麗。當天上午她走上體育場的講臺,大聲說:「你們別把我看成女雷鋒,其實雷鋒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她不可遏制地笑起來,就像她多年前聽到同屋女兵在夢裡發出的另一個世界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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