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起初大家沒注意,但一連幾天兩個院子沒有池學春的歌聲,女兵們先警覺起來。她們的日子過得不香了,因為每天聽見那多情、悠揚的「光輝的太陽朝邊疆……」,她們心裡就有一種莫名的希望。她們開始打聽池學春怎麼了,是不是得了什麼病。一個大霧的早晨,緊急集合哨響了,命令是取消練功,立刻帶折迭椅到第一練功房,任何人不得缺席。五分鐘後,那個十四歲的新兵上了台,指著池學春就控訴起來:春節她去男兵宿舍串門,串到池學春屋裡,同屋們全回家過年了,池學春便用擁抱和親嘴招待了她。這個揭發給了所有人一記悶棍。最初的麻木過去後,女兵們首先心碎了。這個謙謙君子騙取了多少她們的隱密慕戀啊。當領導請大家發言,對池學春的行為做批判鬥爭時,另一個女兵站了出來。她是一個無比美麗的女兵,和池學春站在一起是天仙配的二重唱搭子。她痛哭流涕地揭發池學春不止一次吃過她類似的豆腐。人們覺得這個美麗的女兵有點不大地道,因為人人都看得出,長久以來是她始終給池學春擔著一頭熱的剃頭挑子。

  接下去一發不可收拾。女兵們一個接一個站出來,說池學春是個「混進革命隊伍的黃世仁」。六、七個女兵全成了喜兒,上去要和池學春拼了。池學春啊池學春,你白白地英俊,白白地可愛;你白白地糟蹋了我們這麼多愛慕。池學春坐在折迭椅上,架在膝頭上的兩隻大手修長高貴,托著他沒處躲藏的面孔。一滴滴液體落在地板上,誰也不知是汗還是淚。女兵們都還存一點幻想,認為拯救這個浪子只能是自己。原先領導們計劃的批判幫助會議已經變了性質,變成了群眾性自發的訴苦報仇大會。

  兩個多小時的沸騰情緒在黃小玫站起身時達到最高沸點。人們一看就知道黃小玫經過了內心的殊死搏鬥才站出來的。她也是沉痛而憤怒,走到臺上說:「池學春,我總算認清了你這個虛偽之極的兩面派。」大家眼都一大,為黃小玫的用詞在心裡鼓掌。她挑的詞還真是那麼個意思。她兩隻手上的凍瘡個個圓熟,此刻手與手痛苦地扭絞著。她的頭低得太狠,有人看見她厚厚的頭髮上別了十來個髮卡,頭路也挑歪了。她告訴大家,池學春連她也沒放過,一次在水池上洗衣服,她脫了鞋坐在池沿上踩床單,池學春跳進來幫忙,兩隻不懷好意的腳在她的腳上亂搓。

  人們輕聲「歐」了一下,池學春這個動作狎昵得他們渾身癢癢。女兵們開始對池學春死心了。黃小玫的揭發使她們重新衡量了池學春的檔次。「然後呢?」某個男兵追問。「然後池學春就……就就就。」不堪繼續的黃小玫咬住嘴唇。事情似乎再次變了性質,變得滑稽起來。黃小玫最後也沒說池學春到底惡劣到什麼程度。半年前那個午睡時分,光天化日下在公共場合池學春能對她有什麼大動作?人們很難想像。池學春四平八穩一個人,犯錯誤也不會太沒風度,所以黃小玫的控訴一結束,眾人竟來了個小小的笑場。會一直開到午飯時間,叫解散時,一個老老男兵說:「老池怎麼啦?瞎抱!

  抱她還不如摸你自個兒呢!」這才是放開的一陣笑。黃小玫的脊樑感覺到人們的鬼臉。她快起腳步逃了。她的控訴中有多大成分的事實,她自己也胡塗了。她沒說那天是她見池學春洗被套,是她主動跳進水池幫忙的。他的腳確觸碰了她,但那個不懷好意的曖昧感覺或許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如果沒有其它女兵的控訴,她始終以她的癡心妄想把半年前那個明媚午後當成她一個人的私藏。白色的霧化了,太陽光裡,樹枝和地面一層晶亮的細細蒸氣。黃小玫聽見人們還在樂。他們怎麼會想到,所有心碎的女兵中,最最心碎的是黃小玫。七九年一月,中越邊界起了戰事。

  仗打得突然,軍區一時派不出足夠的前線記者,蕭穗子正好膩味了舞蹈,就請求上前線當臨時記者。她很快就領了「五四」手槍和「特派記者證」,搭上了成昆線快車。車停在一個小站時,上來一群野戰醫院的護士。穗子一打聽,知道她們恰好同黃小玫一個醫院。黃小玫一年前在演出中受了重傷,恢復後改行進了護訓班。後來聽說她去這所野戰醫院當了護士。女護士們告訴蕭穗子,黃小玫是她們醫院頭一批請戰上前線的,那批人裡只有她一個女兵。穗子從女護士口中聽到的是另一個黃小玫,潑辣果斷。穗子本來不打算去前線包紮所找她,這一聽來了好奇心,準備頭一個採訪就從黃小玫開始。一年前的一場演出中,黃小玫頂替一個生病的女演員參加了一個集體舞。她換了服裝,梳好頭,正要上場,一個女演員向她發難了,說黃小玫穿的備用服裝是她的。

  她說:「褲子給你這麼一撐,以後誰還穿得了啊。」結果只好挑了一套顏色略有差錯的備用服裝請黃小玫湊合。那套服裝的褲腰上少一顆鈕扣也來不及釘,就別了根大別針上去。上臺不久,導演在側幕就看見黃小玫的動作遲鈍,常常過火的面部表情這時蕩然無存。再細看,發現兩寸長的大別針開了,針尖消失在她腰裡。每次她跳到側幕,導演便說:「小黃好樣的,堅持住,下來一定給你請功!」她的動作越來越難看,但還不至於影響全域,導演接著鼓動:「加油,咬咬牙,就快結束了!小黃是咱今晚的英雄啊!……」熬到最後一個隊形了,全體演員排一條龍,跟鬥過場。這是黃小玫的頂得意的一個動作,現在不行了,每翻一下,針尖就往深裡戳一戳,她落花流水地向前對付,終於倒在了舞臺中央。

  隊形煞不住了,立刻倒成一副多米諾骨牌。大幕倉皇墜落,樂隊丟盔棄甲地停下來。所有演員包圍了黃小玫,恨不能一人給她一腳,說她可算掙到一個輕傷不下火線的英勇表現了。導演替她拔出那根別針後,她還一動不動地癱在原地,好像等著照相。她的臉上一層水痘般的大汗珠子,誰上來跟她發脾氣,她就仰臉看著誰。導演有些不忍了,說誰腰上紮那麼個大別針也不算輕傷。他伸手要拉她起來,她卻搖搖頭,嘴唇無力地鬆開。大家火氣更大,說太進入角色了吧?亮相亮那麼久可不好看。

  害我們摔那麼慘,我們還沒哼哼一聲,她來勁了!導演最後把她背起來,弄到門診部去了。診斷結果出來後,導演才明白,與她撕裂的膝蓋半月板相比,黃小玫她對那根別針毫無知覺。穗子記得女兵們湊了些零嘴送到醫院,那是她們第一次以近似莊嚴的眼光看她。女護士們談了不少有關黃小玫的事。蕭穗子一再感覺那是個陌生的黃小玫:打靜脈點滴打得一流,上藥動作輕巧,還會剃頭縫衣,在傷兵裡簡直就是明星。除了傷兵們叫她「玫姐」這一點讓穗子覺得肉麻,她把黃小玫其它的細節都記在採訪本上。穗子到了那個包紮所時,黃小玫卻負傷被送下火線了。見到黃小玫是在省裡的戰鬥英雄報告會上。那之前,穗子已看了報上注銷的她的大照片,知道了她在戰場上負傷的經過。黃小玫在一個夜晚把一位重傷員背了十多裡地,奇跡一般救下了傷員的性命。

  路上黃小玫的腿傷發作,只能用繩子拖著人高馬大的傷員爬坡過河。穗子想像這樣一個黃小玫,渾身軍裝磨爛了,血肉模糊的身軀在熱帶的草叢上拖出血色軌跡。當她和傷員被人發現時,兩人身上的血招來了大群的熱帶螞蟻……她的想像中,那就是一幅很好的英雄主義電影畫面。有生以來第一次,黃小玫過人的隱忍精神顯示了正面的價值。黃小玫一見蕭穗子馬上從層層迭迭的記者中突圍出來。穗子發現她的親熱是真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抖。黃小玫問起她的同屋們,問領導們可有換班的,舞蹈隊的女兵們有誰結了婚。蕭穗子看著她胸前掛滿功勳章,軍裝特別神氣,笑容也是另一種笑容,在她黑亮的熱帶皮膚上顯得暖洋洋的。因為女英雄極少,所以黃小玫比男英雄們更受關注,也更忙。

  穗子和她約定的長篇採訪一再延遲。她一天有三、四場報告要作,中學生小學生都說她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英雄,像「英雄兒女」中的王芳。不久黃小玫的報告作到了文工團,團首長全出動了,開了三部吉普去賓館接她,車上還貼有「歡迎我們的英雄女兒回娘家」的紅標語。吉普車還在一裡外,文工團的鑼鼓就震聾了幾條馬路的人。然後又是大炮仗小炮仗,黃小玫一下車就傻在那裡,像是根本不認識這個地方。大家交頭接耳,說不像啊,瘦了那麼多,精神多了。就是黑了。黑了好看一些。哪止一些?好看太多了。瞧這眼神,多亮,一點不賊眉鼠眼了。別鼠啊鼠的,人家是英雄。聽說還要提拔她當政治部幹事呢。那不就要拿連級工資了?還住幹部宿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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