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有時她會忽然摘下半導體耳機,聽誰在夢裡說了句什麼。有一次誰說「集合了集合了!」她搭上去說:「在哪兒集合?」那女兵在夢裡一楞,被另一個世界來的聲音嚇住了,好一陣才說:「自由散漫。」黃小玫給這個在夢裡做指揮員的女兵逗壞了,嘎嘎地笑起來。女兵又楞了,然後也嘎嘎直笑。那是一種很陌生的笑,讓黃小玫毛骨悚然。黃小玫覺得講夢話的人和平素都有些兩樣。這個區別使她夜裡這段生活更加多采。也有人會半夢半醒地突然發脾氣,大聲說又吃又吃,真討厭,是人還是耗子偶然有誰白天記起夜裡的事來,指著她問:「你有什麼事非要半夜偷偷摸摸幹」她只是不一般見識地笑笑。她夜裡享的福她們怎麼能想像。黑暗中她的世界一下子那麼遼闊,她秘密的自由使幹成化石的油炸饅頭吃起來美味無比。黃小玫半靠在牆上,一個袖珍手電照著母親最近來的信。

  信很簡單,說她托人給黃小玫帶了東西。她微仰起下巴,躺得舒舒坦坦。假如誰此刻醒來,一定不會相信這是同一個黃小玫,渾身自在,伸展得像在海灘上日光浴。窗子外面的梧桐樹給月光照出花斑,投在牆上。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梧桐葉子的圖案,專注得連一隻老鼠從她帳頂上跑過都毫無察覺。老鼠是這個女兵宿舍的熟客,多次咬穿她們的口袋,獵取半塊餅乾或幾粒瓜子。偶然的,也獵到過巧克力。第二天女兵們被佈滿參差齒痕的巧克力嚇哭了,誰也沒料到一隻老鼠能把東西糟蹋得如此猙獰。最初的驚恐過去,誰開了口,說好可惜,其實剜掉老鼠啃的地方還可以吃。誰又說,對呀,拿刀好好剜一剜,給小黃吃。她們一本正經地請客了,把那塊不堪入目的黑玩藝擱在黃小玫桌上。在黃小玫不聲不響用紙捏起它,把它扔到門外垃圾筒裡時,大家快活死了,說喲小黃,你還嫌耗子呢?

  已經是淩晨兩點,黃小玫還沒有瞌睡。她的失眠全是因為那個從上海捎東西的人要到達了。母親終於也像所有女兵的母親一樣,以捎東西來證實母愛。捎來的巧克力會證實,她是個把女兒當寶貝的母親。她會馬上把她難得的財富分給同屋的女兵們。她們會一擁而上,分享她短暫的闊氣。第二天中午黃小玫沿著走廊走來,腳步彈性十足,見誰都指著手裡的網兜說:「請客嘍,我媽給我帶吃的來嘍!」午睡剛起床,人人照例鬧著點「下床氣」,拖著折迭椅去排練廳政治學習,黃小玫一吆喝把她們吆喝精神了。女兵們這時都忘了平時對她的嫌棄,對她一貫的欺辱,立刻熱熱鬧鬧地和她重新建交。她們跟著她進屋,看她拆開網兜裡包的一層層《人民日報》,聽著外面集合哨在催命,都嘻嘻哈哈地說快點快點。黃小玫紅紅的一張團臉,由於失眠前額上出了兩顆青春痘,圓溜溜的已經成熟。大家催得太急,她心狠手辣地撕扯起來,終於從無數層報紙裡拿出兩個老舊飯盒。

  打開一個,裡面是滿滿一飯盒「蕭山蘿蔔乾」,第二個飯盒上面纏了膠布,撕開來一看,又是一盒蘿蔔乾。誰風涼地笑起來,說這回夠小黃吃到復員了。黃小玫犯了錯誤似的,眼睛也不抬了,說:「我媽媽知道我最愛吃這個。」她把飯盒朝大家讓著,「吃吃吃,每人多抓點!」誰說走嘍走嘍,學習嘍。現在政治學習比蘿蔔乾味道好了。那盒纏膠布的飯盒裡有張小字條,打開讀了才知道母親意思。她囑咐女兒一定要把這一飯盒蘿蔔乾送給那位教員。黃小玫沒有照辦。她有一點意識到,假如照辦了會比較荒誕。

  又一批新兵來的時候,老兵和老老兵都改變了審美觀和廉恥觀,都不再為束平的胸脯自豪。她們發現在男、女一同上舞蹈課時,胸脯上那點顫動招來了男兵們魂飛魄散的一瞥,她們隨之也有了魂飛魄散的剎那。她們托人去上海買一種胸罩,兩個鼓凸被一圈圈密實的針腳行納成兩個靶子。因此在蕭穗子這批兵熬成老老兵那年,她們突然又來了一度青春發育,個個胸脯挺出生硬的曲線。這天更過分的事件發生了。誰在晾衣繩上發現了一個墊了海綿的乳罩,並心虛地蓋在一塊毛巾下。偏偏趕上三極風,毛巾吹落了,把它給暴露出來。女兵們一批批跑來看,看它多麼不要臉,竟墊出了兩毫米的豐滿度。黃黃的舊海綿是化妝用的,縫得又蠢又粗,做賊一樣完成這點針線活也是不易。女兵們相互都不敢對眼,怕眼睛稍不磊落會引起懷疑,或讓人認為自己在找別人疑點。

  傍晚所有的衣服都被收走,只有這個乳罩還掛在繩子上示眾。都知道灰藍的暮色裡潛伏著多少眼睛,看它到底屬￿哪個敗類。一場薄雨後,它濕淋淋的耷拉著,畏罪瑟縮似的,更是一副賤樣。快要熄燈的時候,蕭穗子和另一個女兵從隔壁院子的衛生室回來。走上天橋,見一個人在橋欄杆上壓腿。黃小玫。沒什麼奇怪,女兵們喜歡在天橋上壓腿,聊天,磕瓜子,順便觀看天橋下的巷子景觀。兩個女兵只說快熄燈嘍,還練吶。黃小玫立刻放下腿。如果街燈再亮些,她們會看到她臉上有個熱切願望,把她們留住的願望。但她們實在對她太不感興趣了。若稍有一點興趣,會明白她壓腿所取的角度是有目的的。那個乳罩在一盞路燈的餘光中不像白天那樣髒兮兮的,而是白得晃眼。

  誰也不知道,當所有人都已放棄追捕時,黃小玫仍在狩獵。熄燈後乳罩的主人一定會出現,黃小玫對此很有把握。她想邀請穗子她們和她一塊兒看好戲,讓她多兩個眼證。夜晚冰冷黏濕,典型的成都冬夜。黃小玫原本就過分豐厚的頭髮在濕氣裡徹底伸張開來。此時誰若看見她,真會給她蓬起的頭髮嚇一跳。冰冷黏濕的初冬侵透了她的絨衣,襯衣,然後就在她血液裡了。這點苦頭她是能吃的,耐心也足夠。每年例行的身體檢查,她就是憑著耐心等到最後,然後混進婦科檔案室,和某個護士搭上訕,偷看到其它女兵的檢查記錄。並不是每個人的檢查結果都值得看,看都是看那些平時最得勢,最作賤她的女兵。她得看她們那個關鍵欄目裡,是否也填寫著和她的一樣的「未婚形外陰」。

  黃小玫從不拿某人的核心秘密去攻擊或報復。正如此刻,她在稠厚的冬霧裡等候她的獵物,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獵獲這些秘密出於什麼動機。她也不知道,在幾年後,輝煌起來的她將把這些事情當笑料講給蕭穗子聽,而穗子會心裡發寒,半晌無語。穗子沒想到她會如此陰暗。又過一些年,穗子覺得她的陰暗情有可原,因為她必須時刻準備著,一旦侮辱不可承受,她能亮出一顆咬人的秘密牙齒。黃小玫不能不準備,她知道一切無法追究的醜惡懷疑最終都會在她這兒落定。她已經感到人們的懷疑在那天下午開始轉向,在傍晚漸漸指向她。對於曲線的可憐巴巴的妄想大多數女兵都有,大家卻要以她黃小玫來判決這妄想。黃小玫開始打哆嗦。成都的冬天是陰險的,柔柔的就把你凍傷。

  黃小玫多肉的手從在這個時節開始紅腫,皮下漸漸灌漿,飽滿,然後,在某個夜晚暖和的棉被裡,它們將一個接一個迸裂,達到最後的成熟。去年的疼痛復活了,開始細微地拱動,咬著她的手指,腳趾。但她還是堅守,她相信不會白守一場。叫池學春的男聲獨唱演員在全國走紅是七十年代末。池學春出奇的高大,出奇的英俊,也出奇的儒雅。那時沒人運用謙謙君子這個詞,若用是該往池學春身上用的。平時男兵們下流起來,他總是疏懶一笑,嫌他們髒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不知道眾人給黃小玫的待遇,偶然在洗碗池或鍋爐房碰到她,都微一撤步,細聲說你先來。池學春曾有個開醫院的祖父,所以他是小半個醫生,誰得病他都慢條斯理講出不少理論。男女舞蹈演員都很喜歡他,喜歡他一面給他們針灸一面慢悠悠地,帶點口吃地神吹。

  他會講北京的王爺府,講法國叫做「印象派」的畫家,講世界上最貴的「銀鬼」汽車,講太平洋島國的土著。他的結巴不傷大雅,反而倒更讓他顯得溫良可愛。他似乎從未察覺女兵們對他的暗戀,因而待她們從不厚此薄彼。春節後一天早晨,一個新兵的母親拉著那個新兵進了文工團大門。她走到男兵宿舍的樓下,一手插腰一手指出去,嘹亮地開罵。這是個街上的女人,駡街是登臺獨唱,首先罵得抒情言志,然後才罵出道理。人們漸漸聽出是某個男兵壞了她的女兒,「……兩個月前我們還叫你龜兒解放軍叔叔喲;解放軍叔叔吃豆腐揀嫩的吃喲!」大家剛出完早操,站在一邊看她嗓子越吊越高,越來越盡情地發揮,都在想,這個事件可不是一般的男女作風案,咱們裡頭終於出了個流氓。上午練功文工團的招牌男高音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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