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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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拖油瓶黃小玫發現,母親以同樣的方法給了弟弟妹妹同樣的東西,也給了他們同樣的囑咐。有些老演員們還記得黃小玫的母親,零星講到她一些趣事,人們對她的印象是活潑而潑辣的。到這種時刻,黃小玫總聽得最入迷,似乎是聽一個陌生偉人的事蹟,不厭其煩地請人重複細節。然後她會眼神醉醺醺的,對女兵們說她母親就那麼瀟灑可愛,誰都抵擋不住她的魅力。她沒有意識到她話裡有多大成分的謊言。她記憶中的母親從來不是瀟灑的。有時母親下班回到家,會飛快地從報紙裡取出一雙繼父的皮鞋,擦的錚亮,對繼父說:「你看,小玫懂事點了,花一晚上時間給你把皮鞋擦了。」 母親在這時會向她飛個眼,一個不倫不類的,有一點賤的神色。再過一些年,蕭穗子將會明白黃小玫的真正成長環境。黃小玫忍辱負重和臥薪嚐膽註定將要使她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到了那個時候,穗子將順理成章地去接觸她的母親,繼父,弟弟,妹妹,對黃小玫這個人做出比較全面的結論。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現在還得回到一九七四年的這個軍隊歌舞團的排練現場。現在的穗子只一心巴望排舞蹈隊形時別緊挨黃小玫。黃小玫一跳起來就成了一籠熱蒸饃,熱騰騰冒著酸酸的汗氣,一邊跳嘴裡還會嗤嗤嗤竊笑,好像她看見了某人出醜而其它人都沒看見。下來問她笑什麼,她總是一本正經說她沒有笑。這天黃小玫排在穗子的身後,作為替補演員跟著隊伍跑隊形,等誰發三十九度高燒好充個數。 負責排練的是個新教員,排了一會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眼睛亮了幾度。他說:「後排那個小同志,你上前頭來。」後排的新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新教員又叫一遍,大家往邊上退了退,蕭穗子向前邁了兩步。新教員笑笑說:「不是你,是你後面那個小同志。」蕭穗子也往邊上退了退,把大紅臉蛋的黃小玫亮出來。新教員說:「上來一點。」她一動不動,瞪大兩個剛闖了禍的眼睛。初冬的早上,她汗濕的身體在陽光裡起一層微酸的白煙。新教員說,剛才的動作這個小同志做得不錯。 他轉臉笑瞇瞇地看著黃小玫:「來,你給大家示範一下。」黃小玫圓滾滾地站在場地中央,還是一動不動。人們把場子給她拉得更大,準備好好消遣她一番。「來呀!」新教員催促著,如同看著一個胖乎乎的、可愛的小東西那樣看著黃小玫。有人意識到,在一個不知底細的人眼裡,黃小玫可以給看得聰明活潑,靈巧好學。黃小玫飛快地掃一眼四周,忽然一笑。那是個很難看的笑,迷亂,低智,但得意是有的。後來人們發現他們小看了黃小玫,她的模仿能力一流,總是頭一個把新動作學下來。 場子中央的黃小玫跳了一遍又一遍,賣力得一地板汗珠子。新教員對大家說:「看見沒有?這個小鬼就跳得八九不離十了。」他已打了停止手勢,黃小玫還不肯歇下來,動作漸漸做過了勁,表情也是忘形的。一個迅猛旋轉,她摔倒下去,聲音比男兵們翻彈板跟鬥還響。她臥在地板上回了回神,然後喃喃地說地板怎麼這麼滑。新教員一臉過意不去地上前,正要伸手,她已七歪八扭地自己爬了起來,說:「沒事,沒摔著。」誰都聽出剛才那「轟通」一聲,她骨頭皮肉與地心引力剎那間發生了怎樣的衝撞。她臉上的紅色更深,笑容也七歪八扭。 如果不發生下面的事,黃小玫這一天就算揚眉吐氣了。新教員說要是她沒摔著,就領著大家跳幾遍。她傷筋動骨也不顧了,渾身發條立刻上滿,又是跳又是喊:「一、二、三、四抬左手!……五、六、七、八抬右腿!……」快到中午,新教員叫兩個男演員出列,說下面的托舉動作由他倆完成。他佈置著位置,把兩人安排到黃小玫身邊,自己的手模擬地在黃小玫身上比了比,說,好,開始吧。兩個男兵都是有七、八年軍齡的兵油子,指著黃小玫一字一句地問:舉她呀?教員說對呀,怎麼啦?兩人不動,笑容卻清清楚楚地在說,虧你想得出來。新教員此刻已悟到什麼,但他不願頭次掛帥權威就受挑釁。他四十多歲的面孔拉了下來,很老的師爺嘴臉出來了,說你倆小心點,我排練的時候說一不二。 兵油子們說換個人舉舉不成嗎?新教員說,不換。舉就舉,不舉出去。兩人有苦難言地一對視,邁著大八字步就朝排練廳門外走。所有人都看得見他們脊樑上的笑。教員心想,這樣以後還做不做教員?他憋粗聲音說,你們要敢走,後果自負!軍隊指揮員一生總要把這句話講個上百遍,效果也總是有的。兩個男兵停下來,脊樑上的笑也消失了。其中一個轉過臉,求饒地說老師哎,咱真舉不了她呀。教員問為什麼。他說換個人他准舉。換誰都行。黃小玫不知什麼時候已退出了中央位置,彎著腰一下一下地揉著膝蓋。劇痛到這會才發作似的。女兵們相互戳戳搗搗,去看黃小玫腿上鼓起的紫色大包。 她索性大搓大揉起來,往地板上一坐,全面進入傷員角色。教員看看她,見她拿擦汗的小毛巾敷著傷處,毛巾動一下,她嘴裡就「絲」的一聲,身體也使勁抽一抽。她眼睛看了這個又去看那個,向每個人募征同情。她的戲過了,連新來的教員都認識到這一點。她無非想讓大家承認,舉不舉她並不取決於兩個男演員,而取決於她:因為她腿傷嚴重,主動放棄了被舉的角色。教員終於得了黃小玫的要領,說腿疼你就回去休息吧。他認為得好好琢磨琢磨,人們對這女孩如此無情道理何在。果然,黃小玫人影還在玻璃窗上,室內的大笑就爆破開來。教員竟不光火,問這麼笑是什麼意思。 其實他已經隨大流了,語調和神情都表示他知道他們要抖的包袱是什麼。一個男兵說,他們女兵也不勸勸她,好好洗洗澡,整天跟蒸發糕不擱堿似的。另一個人說哪兒是發糕,是餿泔水。女兵們惡毒勁上來了,拿出黃小玫許多不雅的事來說笑。新教員對他們糟蹋人的口才直搖頭,卻不斷跟著笑。眼看不象話起來,他才撿起地上一根腰鼓棒,敲敲把杆的鋼筋架子說可以了,可以了,不要那麼低級趣味。但大家都知道,從此以後他再不會讓黃小玫做示範動作,也不會讓男兵托舉她了。儘管從此後黃小玫每天都悄悄替他的保溫杯加滿熱水,替他清理煙缸裡的煙頭,替他曬練功鞋,灌暖壺,搬錄音機。每次上舞蹈課,他把煙頭擱在某人高高地控在空中的腿下,說給我控好,掉下來一寸燙死你。黃小玫便命也不要地控起腿,大家換動作了她還控著,等教員上來也給她用一樣的刑。 但他對她很寬容,她怎麼練都隨便。黃小玫還是抓緊一切機會和他說話,對他笑。有時她老遠叫著「老師」追上來,滿嘴話急著要講,到了跟前,又只是喘著粗氣冷場,讓教員跟著她局促地受罪。有一兩回,教員問她可是有什麼事。她一楞,突然明白這樣的師生交往得有個名目,有個話題。她說老師,我媽媽來信了。教員心想,這下苦了,她媽媽來信也要跟我報告了。她又說老師,我告訴了媽媽,我們來了個新教員,對我可關心了。教員加快腳步,給她弄得又慚愧又窘迫又煩惱。他匆匆往天橋上走,步子身姿都在說他多麼想擺脫這場談話。黃小玫跟著他,緊趕慢趕,把她母親的感激話說了一遍又一遍。走到天橋頂上,教員說謝謝謝謝,代我問你媽媽好。黃小玫聽不出他話裡的句號,還是緊緊跟著。文工團有兩個院子,院牆上跨的天橋是兩邊往來的主要交通。教員在終於甩掉黃小玫時心裡有所觸動。他最初給她的那點重視真經用,以後的冷落、忽略都消耗不完它。到了第三年,新兵熬成了老兵,老老兵們就不再對他們說,哎,誰誰誰,你去鍋爐房順便幫我打點洗腳水。 又來了一批新兵,對蕭穗子他們這批兵說,我們正好去鍋爐房,要不要順便帶點洗腳水?老老兵們更瀟灑,下連隊演出都懶得和蕭穗子他們爭角色,行軍時也懶得霸佔好鋪位,霸佔僅有的臉盆夜裡當尿盆。一切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了。不變的就是黃小玫。女兵們對她早就失去了探索的興趣。都知道她在熄燈一小時之後開始繁忙。從夜裡十一點到十二點,她有許多事務要處理:讀信,看相片,數錢,吃東西。但人們不知道她有一塊不大走動的老式女表,是她母親送她的參軍禮物,她也總是在這時分拿出來戴一戴。好了,來看看這時的黃小玫。她戴著手錶,插著耳機,吃著宵夜,手腳的準頭極好,從來不會碰出響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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