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終於有人說:「小黃,你小時候挺好看的嗎,怎麼長成現在這樣了?」黃小玫一點都不受打擊,或許聽都沒聽進去,說人家都說她和她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但她認為還是母親更漂亮。於是女兵們想,她太陶醉了,太幸福了,亢奮得耳也聾了,眼也花了,起碼的客觀也不要了。大家都注意到一張相片,明顯是被剪去了一半,剩的一半裡有黃小玫的母親,右胳膊摟在被剜去的那個人身上。那個人也沒有全部消失,還留兩隻手,從空洞裡伸過來,抱著嬰兒黃小玫。問她這兩隻手是誰的,黃小玫倒是毫不猶豫,說她怎麼會記得,她還不到一歲。心眼子很多的蕭穗子感覺她在撒謊,一個不值得記住的人是用不著從相片上剜去的。黃小玫大聲說:「今天我請客!」她在抽屜裡摳搜半天,拿出一袋鹽金棗。

  鹽也化了,看上去濕乎乎黏乎乎的。她又順著床鋪間的窄過道走到每個人跟前,三個手指伸進塑料袋,挖出十多粒鹽金棗來。她要人家攤開手心,仔細把互相沾黏成一小撮的黑色顆粒擱上去。有的太黏,沾在她手指上不下來,她手指頭就得費勁搓撚。誰笑了,說小黃,你搓鼻涕球呢?黃小玫說四川天潮啊,都回潮了。誰又說算了吧小黃,你還不定藏了多久。又有誰說,我們的東西怎麼沒化得那麼噁心?肯定是你每天半夜偷偷起來,想吃又捨不得吃,把每一粒鹽金棗都舔了舔,再放回去。誰便把剛含到嘴裡的黑色顆粒吐到地上,說不行了不行了,你們還讓不讓人吃啊?黃小玫馬上臉紅了,說你們不吃別吐,還給我,我媽媽到淮海路第一食品商店給我買的。

  女兵們一面做著各種作嘔的姿態,一面還是把黏得可疑的鼠糞狀顆粒吃了下去。她們沒辦法,一當兵才發現自己弱點很多,愛瞟男兵,愛搬弄是非都好克服,饞起來太可怕了,可以不分敵友,不顧原則,不講衛生。又有人說,小黃你媽媽肯定給你買了好多好吃的,從上海到成都多久了,還沒吃完。黃小玫不直接回答,豪邁地一舉手裡的半袋鹽金棗,說誰吃完了再來拿啊。大家開始起哄,問道:「小黃,你媽媽還給你買了什麼?多拿幾樣出來請客。」黃小玫還是不說什麼。突然兩個女兵踢掉腳上的沙袋,喊道:「搶啊,咱們可不能眼看著小黃同志吃獨食,長賊膘!……」所有女兵都跳下床,十來雙手把黃小玫摁住,一雙手拉開她的抽屜。黃小玫的圓臉蛋通紅通紅,覺得大家今天可真夠朋友,居然也和她親密無間地打鬧,居然也摟她腰抱她腿擰她胳膊。但不久她們安靜了。

  女兵們站在打開的抽屜前。抽屜裡有幾片幹了的油炸饅頭,一小碟白糖,一看就是被舌頭一點一點舔剩的狼籍。還有幾顆青毛桃,是從軍營果園裡順手摘的。她們想,無論黃小玫的母親多麼輝煌,她把這個女兒養得夠賤的。剛才抓過她胳膊腿的人都覺得手心有些不爽。黃小玫對氣氛的突變毫無感覺,熱火朝天地就朝兩個女孩撲過來,一面嘿嘿笑著,手就去她們身上猛嗝肢。這樣的打鬧式親熱來之不易,她得把它保持下去。大家常和歲數小的新兵玩鬧,所以黃小玫一出手,蕭穗子馬上知道她是個從不和人打鬧的生手,招式生硬,又沒輕沒重。穗子掙扎開,跑了,黃小玫便全力去對付另一個。黃小玫渾身圓滾滾的,力氣極大,動作起來老有一股發酵的汗味冒出來。開始那個女兵還跟她扭作一團,很快就來了一聲尖利大叫:「討厭!」誰都聽出她是真惱了,黃小玫還不識時務見好就收,還是極其戀戰,把那個女兵壓在身下。

  只聽「啪」的一聲,兩人分開了,黃小玫一手捂在腮幫上。沒人看見那個耳光是怎麼落下來的。女兵們全傻在那裡。這樣撕破臉面,傷和氣可是從來沒有的。這一刻黃小玫只要一哭,就馬上是這出鬧劇裡受壓迫、受欺淩的丑角了。眼淚在黃小玫眼裡結成兩片晶體,給日光燈一照,悲劇感出來了。「……好哇,耍賴皮!」黃小玫說,笑容是吃力的,但畢竟沒有撕破臉:「你等著,」笑容漸漸已不那麼艱難,她已經偷換了把那個耳光的性質:「等有勁我再還手。」一天夜裡她們摸到黃小玫床邊,幾支手電筒一塊兒照上去。黃小玫不僅不禿,而是一個腦袋長了三個腦袋的頭髮,並帶著天然卷花。她留一種簡單的短髮,此刻沒有軍帽,收拾不住了,蓬成極大一個頭。應該說這是很好的頭髮,少見的濃密茁壯,卻實在太厚,太黑,在黑夜裡襯著白枕巾,看上去不知怎麼有些恐怖。黃小玫睜開眼第一個反應就是伸手到枕邊。枕邊擱著她的軍帽。沖著手電光,她的臉皺得只剩一道筆劃,就是那根又粗又黑的眉毛。她嗓子裡堵著痰,問:「誰呀?」本來要揭一個短,揭出來的卻是她身上唯一一個過人之處。大家都挺失敗的,也不知怎麼收場。黃小玫的帽子是不能戴了,但她一隻手還狼狽地捂住蓬得老高的發冠,人縮小了,成了毒辣的聚光燈下真相大白的反派。

  黃小玫當然知道她們安的什麼心,但她一臉迷糊地問:「你們要上廁所啊?我不憋。」她們夜裡集體起夜從來沒約過黃小玫。這時卻都說你回頭一個人去,嚇死你活該。廁所有半裡路遠,去的一路她們沉默不語,在想黃小玫的頭髮長在她身上似乎不配,可惜了,那是多豪華的一頭頭髮。回來的一路誰開口了,說小黃的頭髮幸虧短,長了肯定編不成辮子。誰說編成也難看死了,想想看,那麼粗,還不跟豬屎厥子似的。這一討論,都好受不少,覺得黃小玫的頭髮並不動人,她整天拿軍帽蓋著它是有自知之明的。

  又有誰說,那麼多頭髮洗一次得用多少洗頭膏啊?太費錢了。所以她就不洗,捂個帽子讓它餿去。快到營房門口時她們已經有些同情黃小玫了,長那麼一大堆頭髮和禿就差不多了,也是見不得人的缺陷。半年後文工團的房屋擴建竣工,所有的新兵都搬了過去。所有人都擺正了與黃小玫的關係。一般情況下,對她各種莫名其妙的習慣不加理會,閑得難受了,就作弄作弄她。練功之後,女兵們有一段最快樂的無聊時間,全癱在練功房的地板上,找些傻話來說。一個人說,哎小黃,你「後橋」翻得夠棒的,給我們翻一個,欣賞欣賞。黃小玫不知道她練功褲襠部綻了線,走到場子中央便賣命地翻騰起來。

  女兵們看她每向後一翻,那口子便撕裂得更大一點,漸漸的,黃小玫就在她們眼前穿起了開襠褲。一年後男兵們也開始拿黃小玫娛樂。團支部牆報上貼的「學習心得」和「思想彙報」都是拿辦公信紙寫的,紙張菲薄柔軟,沒有衛生紙津貼的男兵們常去撕「思想彙報」解手。團支書一次把團員們集合到牆報前,指著被撕走的最新「讀書心得」,大聲問誰幹的。問了幾遍,誰大聲說:「黃小玫幹的。」這個時候文工團的人對黃小玫的身世已大致清楚。她父親作了省裡有名的右派後,她母親改嫁到上海去了。黃小玫說她的繼父是個高幹,她常常乘他的小車上學。繼父還帶她在家裡的小院開荒,種豆種菜。實際上她兩歲那年剛進入繼父的家門,母親就把她拉到浴室裡告訴她以後不可以哭,因為這是別人的家。拖油瓶黃小玫在有了個弟弟和妹妹後,懂得了走路躡手躡足、說話輕聲輕氣叫做識相。

  還有很多事情叫做識相,比如在桌面上少吃東西,無論繼父說什麼都嘿嘿一笑,決不辯解,無論弟弟妹妹的待遇和她怎樣懸殊,都決不爭取平等。繼父其實很少難為她,更不難為他自己,始終大大方方地表現他對親生兒女的深厚偏愛。黃小玫告訴女兵們母親如何拿她當心肝,好東西都是背著弟弟妹妹給她吃,漂亮衣裳也偷偷給她穿。其實曾經做名角的母親永遠在一家人裡唱紅臉,白臉,三花臉,當繼父的面,她得把繼父說不出口的話說出來:「女孩子怎麼長一頭野人頭髮?看見就討厭!」「少裝老實,心裡跟你右派老子一樣不服的很吶!」……一轉臉又總是個淒美的含辛茹苦的母親,說:「心肝啊,知道媽心裡最疼你嗎?」這時就有半杯牛奶或一塊奶糖贓物一樣塞過來,要她躲起來偷偷吃喝,別讓弟弟妹妹看見,因為沒有他們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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