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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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部片」常斷片,有時一場電影停兩三趟。人們便用這些間歇交際。介紹到小顧,話很簡潔:「這位是楊麥的夫人。」 楊麥的崇拜者會眼睛一亮,講一些頗肉麻的恭維話。小顧卻很拿這些話當真,說:「是嗎,我這一輩子就是準備獻給楊麥了。」或者:「他關牢那陣,我就是孟薑女啊,哭都能把牢牆哭倒了。」 楊麥也是個電影迷,抽得出空來也會跑到放映間來,看半場也是好的。一天他坐在最後一排,看了十多分鐘的電影,也碰上斷片。他聽有人在大聲抽泣,再聽聽,是小顧。接著小顧便對電影評述起來,認為它如何深刻,教育意義何在,何故這樣動人心扉。字還讓她念別了,說成「動人心腹」。她生怕別人看不懂,把一些情節做了詮釋,有人忍不住說她的理解是錯施的,至少不全面,因為電影只演了一半,至少結論性發言該留到最後。小顧不服氣,說她怎麼可能理解錯了,錯了她會感動得心碎?她大聲感歎:「這部電影太感人了!太感人了!」仿佛她這兩句話就是最好的駁證。 楊麥身體直往下出溜,但願誰也不要看到他,此刻他不想和這個女人有任何關係。一連幾次,他碰到同樣情形,窘迫得連電影也看不明白了。他從來沒有如此嫌惡和懼怕過小顧,小顧若想使他痛苦很容易,不必去和軍代表腐化,就這樣做個誇誇其談的二百五,足使他痛不欲生。 終於一天晚上,楊麥忍無可忍了,從他座位上甩過一句話去:「小顧你識字嗎?那上面寫著:『請勿喧嘩』。」他指指場子四周的標牌。 小顧覺得楊麥的話很不好聽,多少年前的語氣又出來了。她剛想回敬他一句,楊麥說:「以後大家看電影就好好看,別糟蹋一次藝術享受機會。」 楊麥和發電影票的人打招呼少給小顧電影票。 小顧和那人鬧起來,那人只得說他尊奉楊麥的指示。小顧不信,拉著他找到楊麥在省報的畫室。楊麥正在畫一幅大型木刻,渾身滿臉的墨蹟。他抬頭一見這兩人便說:「是我說的。」 小顧還沒反應過來,楊麥就對那人說請回吧,她有架會找我幹的。 兩人果然轟轟烈烈幹了一架。小顧是主罵,楊麥隔一會來一句:「放屁。」「扯淡。」「住嘴。」小顧一句話不提電影票,罵的主要是十幾年的婚姻裡,她小顧怎樣厚待他楊麥,而楊麥的良心全拉出去肥田了。 小顧在這種時刻也會發生昇華,年譜日期分毫不差,口才好得驚人。像數蓮花落的老藝人,小顧不太注重段子的內容,而注重它的表演過程。小顧一瀉千里,奔騰澎湃,楊麥被載浮、被淹沒、被沖來撞去,沉浮無定。他看著小顧的一對大圓眼睛想,她幸虧愚笨,不然她可以是個很可怕的女領袖,可以喚起民眾千百萬。小顧眼睛亮得像站在舞臺聚光燈下,也像那種聚光燈下的主角兒,視野一片虛無,一片白熱,她說楊麥這十多年做的是她小顧的皇上,一隻老母雞他吃兩隻大胯,她小顧吃的永遠就是「老三件」——雞頭、雞爪、雞屁股! 楊麥說:「廢話,是我讓你吃雞爪雞屁股的嗎?」 小顧根本沒聽見,接著往下說她心全長在楊麥身上,看護士打針打疼了他,她會比他還疼,背過身去悄悄掉淚。 楊麥說:「誰讓你去掉淚了?」 她說她這麼多年沒給自己買過內衣內褲,都是撿楊麥的破爛改成內衣內褲。 楊麥說:「我說了多少次,叫你別撿破爛?」 「你吃的西洋參是我騎車跑二十裡路,到中醫學院給你買的!我頂著大太陽,騎了兩個半鐘頭,馬路上的柏油都給太陽曬化了,糖稀一樣,我不照樣騎嗎?回到家眼都黑了,背上褂子潮了又幹,幹了又潮,你楊麥喝紅棗洋參湯,我小顧碰過一根參須沒有?一頭驢子冒毒日頭跑幾個鐘頭,也有人喂把料給它吧?我是個人唉!……」 楊麥說:「你願意大太陽下騎車去跑!明明有公共汽車不坐!你就是要唱苦肉計給人看!」 這句揭露性的話太惡毒了,小顧體無完膚地愣在那裡。過一會,她滿心悲哀,想楊麥怎麼總把她看那麼透,給他一點撥,她也覺得自己含辛茹苦,樣樣事情做得過頭一點,就是希望能讓楊麥欠她些情分。小顧只有在楊麥做人下人的時候,才是自信的,自如的。老了胖了的小顧,看著如日中天的楊麥,心想可別再出來一個女老師。現在的楊麥不僅有名有錢,長到四十多歲,剛長得須是鬚眉是眉,長出一點樣來。 楊麥的求愛者各行各業都有。其中一個才二十來歲。楊麥跟她戀愛不為別的,就為他們巨大的年齡懸殊。在中年男人那裡,懸殊象徵成功、榮譽、金錢,也象徵體魄、魅力、雄性荷爾蒙。年輕女人都是蒼蠅,多遠都能嗅著榮耀、成功、金錢而來。來了這後,又被體魄、魅力、雄性荷爾蒙黏住。 二十來歲的女孩是個女大學生,她可不像女老師那樣軟弱。她先逼楊麥,逼不出結果就去百貨大樓找到了小顧。她走進小顧的科長辦公室,看著頭髮燙焦、衣服繃出橫摺子、高跟鞋打晃的小顧說:「噢,你就是小顧吧?」口氣又大方又皮厚,把原本皮也不薄的小顧都震住了。 小顧當然知道女大學生的存在,但她沒有太多聲討過楊麥。因為楊麥一旦對她做了虧心事,在家裡就老實一些。吵起架來,小顧也多一個殺手鐧。小顧自己也有過醜事,這方面和楊麥一樣經不起追究。小顧領頭向辦公室外面走,她不想讓同事知道她小顧不是百分之百的楊麥夫人。 女大學生跟著小顧走到樓下院子裡,用簡單的幾句話請小顧讓位。 「你說什麼?」小顧抬起眼。眼睛清亮天真,不諳世事,睫毛又黑又長,是難得的美目。可惜楊麥很久不去看這雙眼睛了。不然他會心顫,像他最初愛她一樣。會想,那裡面有多少善良,而善良往往混著蒙昧甚至愚蠢。「你再說一遍。」 女大學生又說一遍,更簡潔明瞭,更厚顏無恥。 小顧甩起巴掌打過去。女大學生馬上捂住腮幫。小顧的手已回來。又是一巴掌。就這樣,女大學生和小顧一退一進,小顧左右開弓,女大學生嘴裡直叫:「唉,怎麼動手?……」 小顧打得好快活好暖和。心裡冷笑,這類女秀才都是窩囊貨,就會講點餿語寫點酸詩,拿不出行動來。這位嘴尖皮厚一身柴禾的女學生能有什麼用場,上不了床,下不了廚,楊麥怎麼找這麼個大當給自己上。 一架打完,楊麥跟小顧正式提出離婚。 小顧隨他去捶胸頓足,說他和她生活十幾年如何痛苦,她只是照樣給他做飯、洗衣、煎補藥。局面就這樣拖下去。拖得女大學生跑了,換成了個歌舞團的女笛手。 這兩天兒子回來對小顧說:「你別拖爸了。你要把他拖死啊?」 小顧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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