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四十


  兒子現在十七八了,都是郁悒藝術家的蒼白模樣。小顧常常奇怪他們沒有她的活力,她的健康。

  大兒子說:「爸要把你們的離婚案提交法院了。」

  小顧樣子乖乖的,看一眼大兒子。

  小兒子說:「爸知道你的事。」

  小顧頓時垂下頭,又感到那陣醜惡皮疹一般在臉上發散開來。她想她的兒子們一定看得見它,她只得戴著這層醜惡把頭垂得低低的。

  大兒子說:「爸問過蔻蔻、穗子她們了。她們扒在樓頂欄杆上看見好多事。爸剛放出來的時候,就去問過她們……」

  小兒子說:「你拖爸的話,法庭把你的事公佈出來,我和哥就完蛋了。」

  大兒子說:「照顧一下我們名譽,我們要臉。」

  小顧一點一點冷下去,任大股淚水在她鰾著一層醜惡的臉上縱橫流淌。

  她沒有向楊麥去聲辯。和黃代表一場豔史,她是不得已的,她的出發點並不醜惡。或許那就更加醜惡。

  小顧什麼也沒說,便在離婚協議書交上法庭之前簽了字。

  十幾年後穗子回國,在曾經的「拖鞋大隊」夥伴家見到了楊麥和他的年輕夫人。這位新夫人不比初嫁時的小顧大多少,楊麥對她說話口氣總有些沖,笑容也很不耐煩,讓人明白他寵她是沒錯的,但絕不拿她當回事。楊麥對其他藝術家協會的老同事很當心,這表現在他過分的隨和與過分響亮的大笑。因為這幫人裡只有他一個還有名利可言。他為自己的好時運感到不安。小小的楊麥太太年紀不大,卻很懂得楊麥此刻的用心,幫襯楊麥把玩笑開得更好,以緩衝隨楊麥的財運、官運、豔福而來的孤立。打了一下午牌,主婦安排了晚飯,大家都喝了一些酒。小楊太太以掐耳朵,捏手指來阻止楊麥喝酒。楊麥喝紅了臉,不時哈哈大笑,但兩人都讓大家明白,她敢這樣鬧只是因為他由著她鬧。穗子看著幸福的楊麥夫婦想,當初小顧真是兜了一個大彎子兜到這群人裡來了,不然楊麥可以提前幸福多少年。

  飯後楊麥喝醉了,被扶到長沙發上躺下。大家恢復了聊天,聽楊麥叫起來:「小顧,小顧,倒杯茶來。」所有人靜下來,小楊太太臉上有點掛不住。過一會,楊麥起身去廁所嘔吐,小楊太太跟進去捶背,老三老四地輕聲嘮叨他不該喝那麼多。楊麥又躺回到沙發上,小楊太太拿一條毛巾挨著他坐下來。人們該聊什麼還聊什麼,但氣氛有一點不自然了,都開始逗小楊太太,又逗得不十分高明。一直低聲呻吟的楊麥又叫起來,「小顧,小顧啊,」叫得體己貼心,似乎醉成這樣,叫叫也是舒服的。

  小楊太太用濕毛巾擦了擦他的臉。原來小顧陰魂不散,這讓她措手不及。所有人都有些尷尬,都不知接下去怎樣再打圓場。「小顧啊,倒杯茶給我。」楊麥說,耍點少爺腔調,並明白不會為這腔調付代價的。這是另一個楊麥,鬆弛舒坦到極點的一個丈夫。讓在場的人意識到,曾經他和小顧間的親密,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不久楊麥醒了酒,讓小楊太太扶走了。沒人把他醉酒時的表現告訴他。穗子猜是大家並沒有把它當成一個笑話,去講給清醒後的楊麥聽。

  但不知是誰把它告訴了嫁到了深圳的小顧。小顧的現任丈夫是個大工廠廠長,很為自己老婆是著名畫家楊麥的前妻而驕傲。小顧總是告訴她新認識的人,她就是愛楊麥,他多不是東西她也愛,她也沒辦法。她講這話時火辣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犧牲品身份。似乎只要她一頭熱著,楊麥就有她的份。這種時候,她的微笑裡藏著一點玄機,一點夢,說:等著吧,還會有文化大革命的。別人等或不等,她小顧反正是心篤意定地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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