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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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是前後隔著半裡路來到包河公園。黃代表把小顧一摟,小顧說:「作死了,軍衣還穿著。」 黃代表沒作野外約會的準備,因此軍衣裡面只穿件襯衫,眼下也顧不得冷了,三把兩把脫下來。 小顧前兩天憋的火這時可以好好地燒了。她又是跺腳又是擂腿,說黃代表不要她和楊麥過了,起壞心要毀她名聲。黃代表當了幾十年兵,特別欠女色,因此一個漂亮的小顧給他多少苦頭吃,他也只有吞咽。他低聲下氣問小顧,假如他有半點壞心,能把一個現行反革命的楊麥變成報社的秘密紅人嗎? 小顧一想,對呀,沒有他哪有她和楊麥的今天,哪有一個溫柔體貼,對小顧感恩戴德的楊麥?她不作聲了,任他把手伸上來。小顧心裡說:你摸吧,你從楊麥那裡偷走一點,我也讓你賠回來。 小顧把兩個孩子從娘家接了回來。這也是她和凹字形樓裡的女人學來的習慣,在孩子們可以上街打醬油的年齡把他們領回來,歸自己使喚。小顧和楊麥的孩子一個七歲,一個六歲,正是打醬油,做煤餅,排隊買豆腐,退酒瓶賣破爛的好年紀。這個時候他們尚未學油,因此特別認真負責,也不會在賬上做手腳。 星期天廢品收購站的三輪車蹬進天井。所有孩子抱著破爛排成長隊。那幫女孩見小顧兩個孩子矮一頭地擠在隊伍裡,便相互咬咬耳朵,把他們倆的破爛接過來,塞了幾個硬幣給他們。小哥兒倆知道他們的破爛不值那麼多硬幣,飛快回到家裡,一面大聲嚷著:「媽,媽!我們家還有破鞋嗎?」 小顧和楊麥正在午睡,聽兩個孩子喊了一樓梯一走廊的「破鞋」,光腳跳下地,沖到門口,拎住大兒子的耳朵拖進屋,一耳摑子打出去。 楊麥對孩子一向無所謂,但見不得他們哭。從床上坐起來就罵:「小顧你不是他們媽,是吧?怎麼這樣打?」 兩個兒子仗了父親的勢,哭得宰小豬一樣。 小顧上去又是一通亂拳亂腳。 楊麥精瘦地插在孩子和小顧之間,肝虛腎虛地直喘氣,手逮住小顧的腕子。他問她兩個孩子犯了什麼過錯。 大兒子指著窗外,半天才從哭聲中摒出一句話:「姐姐把我家破鞋子都買去了!」 小兒子補充道:「姐姐問我們還有沒有軍用破鞋!」 「啪!」小兒子臉上也挨一摑子。 楊麥兩個胳肢窩一張,一邊夾一個孩子,然後把脊樑轉向小顧。小顧臉白了,眼睛充了血,燙的頭髮飛張起來,追著踢孩子的屁股。楊麥的腿上挨了她好幾腳,卻始終不放開兩個孩子。櫃子上的毛主席瓷像摔在地上,底座上的「景德鎮」徽記也摔成幾瓣。 自相殘殺在晚飯前才結束。小顧做了一桌好菜,兩個兒子卻動也不動。他們要教訓教訓母親,無緣無故打人是不配做長輩的。 「吃啊!」小顧先沉不住氣了,心想在楊麥面前她要服孩子的軟,說明她真做了什麼不要臉的事。她用筷子敲敲盤子:「有種都不要吃,從今天起,都不要吃我的飯!」 兩個孩子看看父親。 父親說:「吃。」 兩個孩子迅速抓起筷子。 小顧說:「擱下。」 兩個孩子又看看父親。父親下巴一擺,表示不必理她,繼續吃。 小顧看著三個人又吃又喝,腳還在桌下你踢踢我,我踹踹你,表示勾結的快樂。她覺得兩道眼淚流下來,心裡恨自己,這可真是不打自招的眼淚。 天擦黑時,小顧把摔碎的毛主席胸像撿起來,想看看能否用萬能膠把它膠合起來。小顧想,毛主席要是不發起文化大革命,楊麥就不會成現行反革命,也不會有省軍管會和黃代表。沒有黃代表,她也就沒法去救楊麥,楊麥也就不會變了個人似的與她百般恩愛。她小顧也就不會時常暗自慶倖,虧得有文化大革命,一夜間改變了尊卑、親仇、功過,一夜間降大難於楊麥這樣的人,使他識好歹,懂得珍惜她小顧。 小顧把毛主席像膠合起來,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妥。萬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紋,楊麥又要當一回現行反革命。她趕緊把它包在報紙裡,眼睛四處尋視,想找個旮旯把它藏起來。又一想,那樣胡塞一氣很失敬,還是找塊背人的地方挖個坑,把它埋進去。可是把毛主席像拿爛報紙裹巴裹巴埋起來,太惡毒了吧?咒偉大領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擱在桌上,慢慢剝去報紙。 最後她還是決定包在報紙裡,用帆布包提著,向包河公園走去。 剛出大門,小顧聽見楊麥在身後叫她。她停下腳,看他東張西望地跟上來。做了幾年反派,動作神態都少掉一些正氣。他說他陪小顧一塊去,否則萬一小顧遇上不測,他可怎麼活。小顧心裡一甜,手勾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走到小橋下。楊麥說這兒泥松,就埋這兒吧。 小顧卻還是往前走,說橋下常有民兵巡邏,沒埋完碰上他們就說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彎的地方,說那裡從來沒有人,幾對殉情的人都在那裡如願以償的。 楊麥說:「哦。」 小顧一下子抬起頭,他正定定地看著她。她當然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你小顧常到那裡去幹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對這個公園真熟啊,黑燈瞎火哪一腳都不會踩失。小顧鬆開了他的胳膊,低著頭一個人往前走。她想告訴他從頭到尾是怎麼回事。都是為了他楊麥。都是為了楊麥嗎?她面孔一抽搐,感覺一陣醜惡從她鼻尖向臉龐四周擴散,然後就黏黏地、厚厚地待在那裡。她不能把這張醜臉朝向楊麥,她還是怕醜的。 楊麥上來,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擱在自己褲兜裡。她明白他在說什麼。他的沉默在說他全諒解她,因為她畢竟用一個女人僅有的招數換取了他的自由。他把她的手捏得很緊,災難多麼美好啊,它讓他們越過背叛而盟結。 楊麥動起感情來,把小顧往一棵樹上一推。她兩手抱著樹幹,躬下身去。她馬上一陣後悔,覺得自己把這個野合的姿勢擺得太快了,完全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式的。楊麥從來沒這樣撒過野,她動著動著,心想自己是否太自如純熟了?楊麥會不會在她身後看她,覺得她像頭母牲口?但很快她就忘情了。小顧是個快活起來就神魂顛倒,死活置之度外的人。 那以後凹字形樓裡的人看見楊麥和小顧常常去包河公園。天晴兩人合打一把陽傘,下雨兩人合打一把雨傘。楊麥偶爾被人找去打橋牌,小顧會端一杯水,拿一小把藥輕輕走到他旁邊。她攤開手掌,楊麥從上面拈一顆藥擱在嘴裡,她再把杯子遞到他嘴邊,喂他一口水。這期間楊麥照樣叫牌、出牌,只是服藥過程持續得長一些,長達二十來分鐘。整個過程中,兩人還會飛快交流一個眼神,或微笑。 楊麥從瘦子變成了個胖子,坐在牌桌上,有了胖子的洪亮嗓門和大笑,漸漸的,有了一個胖名流的昂軒氣質。雖然還在隱姓埋名地畫漫畫,全省都知道有個叫楊麥的大漫畫家了。並且楊麥的散文、雜記都相當轟動,媒體漸漸發掘出他的其他才華,一篇篇關於楊麥的報導出來了,描寫一律是又庸俗又離奇,使楊麥在四十多歲做了神童。 凹字形樓裡最流行的事物是看內部電影。多年沒開過張的省電影廠突然成了很有風頭的地方,全省各界頭面人物常常聚在一股黴臭的放映間觀摩外國電影。凹字形樓裡並不是人人都能得到電影票,唯有小顧每晚香噴噴地同人們打招呼,說是去看「內部片」。大街上高跟鞋回來了,滿世界是受洋罪的屁股、腰肢、膝蓋,整個城市岌岌可危地高出一截。小顧的鞋更是變本加厲地高,高出了身份和地位,只是膝蓋不勝其累地彎曲著,步步都險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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