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他的水壺掄了出去。她「嗷」的一聲叫起來,然後便跌倒下去。他感到剛才那一下掄得肉肉呼呼,擊中她時,他的手也沒感到多猛烈的後坐力。但不管怎樣,她是倒了下去,身體壓在自行車下面。

  她突然動起來,側身躺在那裡劃動四肢。他的手及時卡在她脖子上,但自行車絆手絆腳,他只使得上一半力氣。她開始反擊,一隻手成了利爪,他覺得一道熱辣辣的疼痛從腦門直通下巴。他一拳砸下去,她身子一軟。

  隨著自行車,他伸手到她鼻尖上,想看看剛才那一拳打下去,事情是不是已經給他做絕了。但一時間他竟沒探出她的死活來。他畢竟是個新歹人,這時感觸到歹人也不那麼好做。

  他將自行車從她身上搬起。她卻一個打挺站了起來,跳下公路就往麥地裡跑,一面跑一面叫喊救命。

  小顧在這樣放聲叫喊時也有了另一副嗓音。一種響得驚人的非人噪音。所有雌性生物在以命保護自己,或保護自己崽子時發出的聲音。那聲音之醜陋之野蠻,足以使進犯者重新評估進犯的價值。

  小顧在麥地裡奔跑,頭髮披散,扯爛的衣服亂舞,在新歹人跟前漸漸成了個女鬼。他在麥子棵裡追她,不占多少優勢。不久她就會把小火車站的人喊來。他記起她從車上摔倒時落下的皮包。做一回歹人若能劫到點錢財,也就不算白做。

  小顧看他停下來,然後轉身向公路跑去:跑得飛快,怕她追他似的。她卻不動,站在麥田中央繼續叫喊。跟她駡街一樣,她的呼救漸漸失去了具體意義,昇華成一種抽象。她引長脖子,鼓起小腹,像一隻美麗的母狼那樣長嘯,叫得腦子一片空白,接著心裡也空空蕩蕩,她整個生命漸漸化為這嘶鳴的頻率聲波,所有的不貞和不潔都被震盪一淨。

  等小火車站的扳道工和路警趕到時,他們帶的狼狗嗅到空氣中彌漫著小顧呼喊的血腥。

  小顧這才覺得一根喉管早喊爛了,濃釅的血腥沖進鼻腔和腦髓,她腿一癱,坐在麥子的芒刺上。

  扳道工和路警把小顧送到軍營診所。小顧便人事不省了。中度腦震盪和氣管的卡傷讓醫生十分驚訝,她怎麼可能從歹徒手下死裡逃生。

  小顧第二天傍晚醒來了。她看見坐在床邊的是黃代表,馬上微蹙起眉毛。這時門開了,楊麥黑乎乎地走進來,兩個白眼珠朝著她閃動,她眉毛才平展開來。

  黃代表看著楊麥的黑臉在小顧的白臉上猛蹭,很快蹭成兩張花臉。黃代表站起身往門外走,楊麥叫住他,說難為你照顧我妻子。黃代表看他一眼,點點頭,心裡頭一次感到委屈,感到被誰玩了。

  小顧抬起眼睛,見黃代表突然間駝起背來。

  楊麥是在七四年秋天被釋放的。不久省報需要漫畫家,楊麥被調了去。他並不精通漫畫,但他自己摸索一陣,很快就把報紙的漫畫專欄做成了全國名流。漫畫並不署他的名,因為他名分上還是個「監外執行」的犯人。他得靠一天畫十小時的畫來充苦役。監禁初期受的各種傷病這時開始一樣樣發作,小顧常常用自行車馱著他上下班。

  小顧在這段時間顯得幸福而滿足,人也沉靜了,見誰都是淡雅一笑,不再蠢話連篇。像所有真正被愛著,被需要著的女人那樣,小顧反而樸素而隨意,頭髮和衣服都顯得毫無用心。

  女人們偶然見她提著食品匆匆走過,招呼她:「小顧又給楊麥解饞啊?」

  小顧就笑笑,並不解釋什麼。這是個僅次於大饑荒的年代,肉食和蛋類拎在小顧手裡,刺目之極,要在從前,她會感到自己光天化日地做賊。她會繞許多舌告訴大家自己找各種路子買食品是因為楊麥的一身病。她會低三下四地對人們說,以後你們有病就來找我,我小顧上三流的朋友不多,賣肉的賣蛋的認得一大把。而現在小顧什麼也不說,就笑笑。人們都奇怪,小顧什麼時候有了這副派頭?難道腦震盪把她原本短路的腦子改裝了一回,現在反而對頭了?

  而凹字形樓中,只有那幫女孩(穗子也在其中)仍是把小顧看得很透。她們絕不會忘記小顧站在梯子上,裙子下面赤裸裸的下體。她們覺得小顧的下體就是「破鞋」二字的圖解。她們觀察到那位軍代表偶爾還會來找小顧,只是不進到樓裡,而在對面梨花街的茶棚子下坐著。小顧一出去,兩人隔著半裡路就伴向包河公園走。

  一天女孩們用公用電話撥通了藝術家協會傳達室的電話。傳達室往往不管叫人接電話,只管負責轉達信息。女孩們中有兩個會模仿各種口音,便說自己是省軍管會的,受一位姓黃的首長之托邀請小顧去長江飯店吃飯,拜託她買四斤毛線、兩斤新茶、五斤大白兔奶糖。又關照說,請小顧一定要燙個頭,穿上毛料衣、高跟鞋,因為這是重要宴會。

  當晚女孩們坐在大門口,看著小顧大包小包地走來,腳已久疏了高跟鞋,走路越發是一步一登樓,屁股、腰肢、胸更是各扭各的。最讓她們稱心的是,小顧真的剪去了一頭好頭髮,燙出一個大雞窩來。

  她們一嘴蜜地說:「小顧阿姨這樣臭美要去哪裡呀?」

  「去去去!」她笑著說,很是為她和女孩們突然恢復的親熱暗喜。她一直弄不清女孩們這幾年對她的生分是怎麼回事。

  「你拎的是什麼呀?」她們圍上來,明知故問地指著糖盒,包裝紙上印有大白兔圖案。全中國孩子們心目中,那是最著名的一隻大白兔。

  「裝的什麼你們都不知道啊?」小顧左右突圍,卻很樂意她們和她糾纏。「是老鼠藥啊!又香又甜,專門藥饞嘴小老鼠啊!」

  「請我們吃一點老鼠藥吧,小顧阿姨!」

  小顧快樂得和她們一樣年輕頑皮,高跟鞋在泥地上留了一圈一圈的小洞眼。她終於擺脫了她們,心裡想一定要再買一盒五斤裝「大白兔」。專為這些女孩買。

  兩小時後,女孩們仍坐在原地,看著小顧一步一登樓地回來了,手上的大小紙包都被網兜勒出一些破損,毛料衣、高跟鞋也舊了一成。沒一個人說話,一律瞪大眼睛從上到下地端詳她,端詳得小顧也伸手去摸頭髮,撣衣服。

  小顧把那盒「大白兔」往她們面前一放,面孔的肌膚出現了下垂線條。她們一下子看見了二十年後的小顧。

  第二天她們給省軍管會打電話。和小顧相處多年,她們學小顧的口音簡直可以騙過小顧自己。接通黃代表後,最年長的女孩用小顧那土氣十足的京腔說:「我在家歇病假,你有空來一趟吧。」

  黃代表急著打聽她得了什麼病。

  「不舒坦得很。」年長的女孩把「舒坦」兩個字咬得好極了;活脫一個無病呻吟的本地醬園店千金。

  半小時後,黃代表也大包小包地來了。小顧正在給紅棗去核,見了黃代表脫口就說:「你作死啊,跑這兒來幹什麼?」

  黃代表看著白裡透紅的小顧,「你沒病啊?」

  小顧向門口使勁擺手:「你先走,你先走!我跟上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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