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小顧那晚的身子就像她給所有人買的次品,便宜而量足。一股腦地塞給黃代表。黃代表心裡也明白,此刻的小顧無論多香豔,多銷魂,等於還是一包太妃奶糖或一捆純毛毛線,一堆謝禮罷了。

  兩人正在勁頭上,聽見門被敲響了。

  小顧抓起一條毛巾被扔在黃代表身上。兩人一聲不吱,聽門外的人說:「不在家?」

  小顧一聽就聽出那是女孩群裡的一個頭目。

  另一女孩說:「在家,我看見小顧阿姨關窗子的。」

  「可能睡著了。」

  「再敲敲看。」

  這回不那麼客氣了,敲得比帶走楊麥的那幫人還橫。

  「誰呀?」小顧問,她怕她們把鄰居敲來了。

  「小顧阿姨,開開門!」她們七嘴八舌地喊。

  「幹嘛?我睡了!……」

  「跟你借假辮子!」

  小顧前一年剪了辮子,女孩子們時常向她借辮子去裝鬼。小顧裝著很不情願地打開箱蓋,聲音弄得很響,同時小聲叫黃代表馬上穿衣,躲到立櫃裡去。然後她套了件舊裙子,把門拉開。

  「喏、喏……!」她用辮子挨個抽著女孩們的腦袋,同時讓她們看清空蕩蕩的屋,那空蕩蕩的床上她剛才睡的是素淨覺。女孩們的眼睛毫不掩飾地向她身後探,個子小的索性明目張膽地佝下身,從她撐在門框上的手臂下面窺視進去。她看到女孩們臉上的疑惑和失望,感到一陣虛弱,正要打發她們,一個女孩說請她去幫著安一個電燈泡。

  小顧為這個能討好她們的機會一陣暗喜,便接過女孩遞上來的電燈泡跟她們來到女廁所。女廁所裡燈泡癟了,在凹字樓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女孩們卻堅持要小顧把那個燈泡裝上去。梯子已架好,手電筒也為她舉起了,小顧只得爬上去。她不知道此刻女孩們正順著手電光往她裙擺下看,然後她們相互使個眼色,終於證實了,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連褲衩都沒來得及穿。

  楊麥的勞改營在北方一座煤城,楊麥的工種是洗煤。按照事先定的地點,小顧在大食堂後面等他。聽到一聲咳嗽,小顧抬起頭,見牆拐角遲遲疑疑地閃出個影子。臉似乎是洗過一把的,兩個鼻孔卻漆黑,因此小顧一眼看去,三年不見的楊麥有兩個陰森猙獰的大鼻孔。她動也不動地瞪著他。

  「傻丫頭!」楊麥笑了。從那層煤汙後面笑出的是三年前的楊麥,不止,是十年前的。他和她頭一次在百貨大樓邂逅時的楊麥。

  由於黃代表的關係,小顧在附近的駐軍營地找到一張鋪,同屋是其他三個軍隊探親家屬。軍營離煤礦十來裡地,一路有各種各樣的車可以搭乘。每天下午四點,小顧借軍營的大灶做些菜,等楊麥下班兩人就在大食堂後門面對面蹲著吃。楊麥漸漸恢復了原先的身量。兩人聊他們認識的人,誰自殺了,誰離婚了,誰被解放了。小顧說話還像曾經那樣,一個句子沒講完,下一個句子又起了頭,常常順著枝節跑得太遠,自己會忽然停住,換一口氣,再去找她的邏輯。而邏輯往往越找越亂。楊麥就笑眯眯地看著她,哪個女人能像小顧這樣,活多大一把歲數還滿身孩子氣。他忘了小顧的講話方式曾經怎樣讓他發瘋。

  最後一天下午,小顧把一疊補好的乾淨衣服交到他手裡,他捺住小顧的手哭起來。小顧也淚流滿面,一邊掏出自己的手絹為他擤鼻涕,一邊安慰他,沒人再會打他了,她找的關係很硬,跟這裡的管教都私下關照過。楊麥搖搖頭,表示他不是為這個哭。小顧把嘴貼到他耳朵上說她正在活動爭取讓他回原單位「監督改造」。楊麥點點頭,卻還是抽泣不止,兩眼無神地盯著對面的牆。小顧催問他,到底傷心什麼。他隔五秒鐘狠狠抽泣一下,什麼也不說。小顧只顧逼他,哄他,沒顧上去照看她給他帶來的一飯盒豬油被食堂的兩條狗舔得淨光。

  小顧告別時楊麥就那樣看著她,眼神死死的。那是擁抱,親吻,甚至交歡都不能及的親密,讓彼此都堅信,他們做到了至死不渝。

  等小顧走遠,下坡,消失在運煤卡車卷起的大片黑煙裡,楊麥想他剛才險些全向她招了:他和那個女老師的秘密戀情其實一直延續到楊麥入獄。

  小顧是在天剛黑時離開楊麥的。這時她才大把鼻涕大把淚地放開大哭。她哭第一眼看見的那個判若兩人的楊麥,哭他一身傷疤兩個黑洞洞的大鼻孔,還哭他原來不曾有的動作,表情,說話聲氣,也哭他消失了的氣質,姿態,笑聲。他那樣微微笑地聽她說話,眼神軟綿綿的像個冬日裡曬太陽的老奶奶。而她卻愛那個總有一點渾的他,對她永遠搭一點架子,發一點小脾氣,在她裝深沉時以食指和中指鉗一鉗她屁股蛋的楊麥。

  哭著哭著,小顧忘了時間,忘了截車,也忘了路上的標記。天已經完全黑了,最近距離的燈火也有幾裡路遠。一輛自行車在她身邊停下來,說她一個女人家好大的膽子,怎麼敢一個人跑這兒來。小顧看騎車的人三十來歲,脖子上紮一條沾著煤屑的白毛巾,小顧馬上叫他礦工大哥,問他某某軍營是否順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礦工大哥說路還遠著呢,我搭你一截吧。小顧看看他,並不比自己壯多少,就笑起來,說我騎車能拉三百斤大米!你坐上來,給我壯個膽指個路就行。

  兩人上路不久,礦工問小顧在省城哪裡上班。小顧說哎喲大哥,你眼尖啊,怎麼知道我從省城來?他回答說這裡的人個個眼尖,只要來個女人大家在井下就搞她材料了,慢說是個省城的女人。小顧說你們搞了我什麼材料?他說大家看見她在大食堂後面,都說「糟賤了,糟賤了」。

  小顧當然明白他指的「糟賤了」是什麼。不知為什麼,「糟賤了」突然在她心裡刺激出一種自豪。楊麥要是讓你們這樣的粗坯子理解了,他還是楊麥嗎?大災難落到這個絕代才子身上,才格外顯出他的高貴。夜晚的風帶著低哨,吹在小顧的冷笑上。她從來沒認識到自己有如此的體力,能如此輕鬆地騎車帶一個男人。

  其實她早就錯過了軍營的路口。小顧問礦工大哥,還有多遠的路。他回答馬上要到了。小顧左右看了看,說怎麼不見燈光呢?回答說搞不好又停電了。小顧說不對吧,你看路燈還亮著呢。他說軍營是自己發電,所以他們有電沒電跟路燈沒關係。小顧認為他的話合理,便不吱聲了。但她心裡在奇怪:搭汽車不過才十來分鐘的路,騎車怎麼會顯得這樣長。

  礦工大哥開始並沒有歹意。在聽小顧講了幾句話之後,他忽然想,她怎麼有問必答,一點不懂得防範呢?萍水相逢,她已經把她家住址、工作單位兜底告訴了他。還邀他去省城時來家坐坐,應承了替他買純毛毛線和進口手錶。只要他偶然去探望一下她的老楊。這時她蹬車接近一個很寬的路口,往裡一拐,不到一裡路,就是那座軍營。他見她沒有停車的意思,便熱烈地跟她閒扯下去。自行車穿過路口時,他一陣暈眩:原來從一個平實的人變成一名歹徒,是這麼容易。

  他遺憾的是事先毫無準備,因此身上沒好使的武器。他把搪瓷水壺的帶子收到七寸左右,靠裡面水的重量把她擊倒是沒問題的。出擊要出得好,他向後拉了拉身體,右臂抓住貨架,左臂收縮,開始了出擊的第一步。左臂的準頭和力量都不理想,他一再調整角度。他看著前面這顆秀麗的腦瓜,因裡頭缺根弦而將使它遭受重創。七寸長的水壺帶加搪瓷壺再加半壺水,掄圓了砸夠她受。

  這就到了兩人討論軍營是否會停電的當口。前面出現了麥地,他知道再往前有座小火車站,最好的地點就是這一段,即便她喊也不會有人聽見。他再次拿好架式,打死或打不著,都比較費事。他再一想,打死稍為省事些,一個反革命家屬莫名其妙斃命,這年頭並不罕見。

  「哎喲,再不到我就騎不動了。」她的口氣像在跟她男朋友講話。

  她當然在等他說,那你停車,大哥來帶你。她任何時候都可能一捏車刹,腳落下地。可她卻沒這麼做,這樣一個輕信,以為男人個個寵她的傻東西。都怪她傻,他這樣的人才眨眼間成了惡棍。不然他也想當積極分子、勞動模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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