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楊麥走了半年,小顧沒有打聽到他任何消息。第二年開春,來了個講侉話的男人,說是楊麥的難友。他帶了一封楊麥寫給小顧的信,告訴她他要做胃潰瘍手術,讓小顧設法弄些奶粉捎給他。

  小顧按楊麥難友的指點,把奶粉帶到一個軍代表家裡。小顧從另一包裡,取出兩瓶貢酒。市面上連山芋幹酒都要憑票供應,貢酒幾年前就絕了跡。軍代表卻笑嘻嘻地把酒原路推到桌子對過,說他從不沾酒。小顧說對呀,喝酒的男人我最討厭。她把酒收回來,換成一條紅牡丹香煙。軍代表立刻又笑嘻嘻了,說煙他也是不碰的。小顧說,「哎喲,天下有這麼好的男人啊,你夫人有福死了!」一面說著,煙已變成太妃糖。小顧這回嘴嘟起來了,說:「我們這樣的人,送的糖哪是糖啊,是糖衣炮彈!」軍代表這才臉一紅,說,「那就多謝了。」

  小顧看看這位三四十歲的團級幹部還會臉紅,不知怎麼心裡有點柔柔的。她把自己在百貨大樓的電話告訴了軍代表,請他一定把楊麥手術的情況及時告訴她。她這天穿一件棗紅色棉襖罩衫,稍稍收了腰,脖子上套一個黑色羊毛領圈,看上去只有二十歲。軍代表心裡一陣溫情的惋惜,這麼年輕好看,偏偏是反革命家眷。

  軍代表果然給小顧打了電話。他說楊麥手術做得不錯,在監獄醫院養著。小顧趕緊又買了兩袋光明奶粉,送到軍代表辦公室。這回的謝禮是兩磅毛線。

  軍代表看著她的眼睛說:「這個你拿回去。」

  「嫌輕?」她眼睛斜著他。

  「我們從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他目光哆嗦起來,小小的眼睛因為這目光變得好看許多。

  小顧嘴一嘟:「噢喲,黃代表還把我當一個普通『群眾』啊?我以為自己跟你早就是朋友了。」她摔摔打打地把毛線一支一支往包裡塞。

  軍代表臉紅得像個童子雞,站起身隔著辦公桌就伸手來拉她的手。

  拉得小顧嘴唇一掀,就那樣半張半閉地翹在那裡。小顧從形象到作派都討軍代表這類男人喜歡,輕佻得正到好處,也是恰如其分的有那麼一點賤。加上那村姑氣的美麗,軍代表覺得自己劫數到了。雖心裡叫她「小妖精小討債」,他臉是莊重的,甚至稱得上神聖。

  姓黃的軍代表從小顧身上懂得,女人有這麼好的滋味。不必碰他,只看她歪個下巴扭個肩,白你一眼黑你一眼,嘴一嘟嘴一撇,對於在性經驗虧空了幾十年的黃代表,都是大大滋補。

  凹字形樓上的人開始注意來找小顧的中年軍官。小顧逢人便說你看巧不巧,我表哥給派到省軍管會來了。人們想難怪楊麥給減刑,一般「現行反革命」趕得巧一點就給斃了。楊麥的刑從無期減到有期,又減成六年監督勞改。

  假如不是一幫孩子在四樓頂瞥到了一眼,凹字形樓裡人永遠都不會知道小顧和黃代表的真實關係。

  一個悶熱的夏天夜晚,七八個女孩爬上了樓頂平臺的欄杆,在一米半寬的水泥扶手上走著。一個女孩指著三樓南邊的一個窗說:「快看解放軍抱小顧了。」

  大家都去看時,小顧正從黃代表懷裡掙出來,慌張地拉嚴窗簾。小顧做夢也想不到,對面樓頂的黑暗中,蹲著一排野貓似的孩子,正朝她瞪著冷冷的綠眼睛。倒不是她們一定要和小顧作對,而是她們已學會在和各種人的作對中找到樂趣了。

  女孩們坐在粗糙的水泥護欄上,兩腿蕩在空中,腳下是四層樓深的天井,聽她們的頭目部署行動方案。

  乘涼的人們散盡時,女孩們來到小顧家門口。

  一個女孩踩在另一女孩肩上,爬到門上方的玻璃窗上向裡看。下來後她說屋裡太黑,什麼也看不見。但從門下的縫隙,她們能聽到小顧的聲音,那是很破鞋很破鞋的聲音。

  第二天女孩們見人就說:「哎,教你個繞口令,念好獎你五毛錢飯票:『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

  五毛錢飯票在缺肉少油的凹字樓上,意味著五盤鹵豬大腸。於是一個個孩子都參加了這個繞口令大賽。它確實非常繞口,並越練越繞口。一整天時間,在知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嘶喊中,加進來上百條舌頭的大操練,整個凹字形樓上一片「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的聒噪。

  小顧下班時見八九個女孩坐在大門口石階上,念著繞口令。她頭一低,趕緊走過去。

  她們在她背後喊:「小顧阿姨!」

  小顧站住了,轉過臉。其實女孩們已經看見了她眼裡的討饒。但她們已學會心硬。她們在找到一個人,可以給她一點小虐待時,絕不因為自己沒出息的刹那心軟而放過她。

  「小顧阿姨你肯定念不好這個繞口令,不信你試試!」

  大些的女孩到她前面堵了她的路,把威脅藏在耍賴裡!

  小顧像是被一群小貓崽圍住的大雌鼠,顯得那樣龐大笨重,愚蠢可笑。

  「說呀,小顧阿姨。不說不放你過去。」

  她們穿的拖鞋是她幫著買來的次品。次品在這些女孩的生活中已成了必需,因為她們父親的工資都被停發了。小顧想起她嫁來時她們的樣子。那時成年人中小顧沒有地位,這些女孩卻喜愛她。她只要坐在誰家打牌,背後總跟著玩她長頭髮的女孩們。她們把她長及臀下的兩根大辮子拆了編,編了又拆;小顧只是在實在給她們弄痛的時候才說去去去。假如小顧在走廊裡燒菜,見到她們總是叫她們排好隊,給她們一人嘗一口;後來慣壞了她們,只要見到小顧啃甘蔗、嗑瓜子、吃冰棍,大家就喊「排隊排隊!」小顧喜歡一邊吃東西一邊走路去上班,女孩們就常常在現在的位置上截她,她也存心左突右逃,嘴裡喊她們小土匪。

  這時小顧知道她和女孩們之間有了破裂。她卻並不清楚她怎樣惹了她們。她知道在凹字形樓上的事做得怎樣滴水不漏也終究會漏出去。當初設計這樓的人或許就是要和他們開一個陰險玩笑。亦或許他預知會有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方便大夥相互揭發、背叛,或者,早早就把自己擱到別人的瞄準裡,早早就讓自己放老實些。小顧看到這些十來歲的女孩子身上滴著紅色的西瓜汁,額上一個個大疥子塗著龍膽紫,脖子上的痱子粉和灰垢混淆,被汗水沖成一道道灰黑的溝渠。她們中沒有一個身上不帶傷的,真像一群天天行盜又天天挨揍的野貓。

  小顧逃不過去了,只好按她們的繞口令念了一遍。女孩們一片狂笑,兩個女孩笑得腿也蹺在空中,裙子下露出肮髒的三角褲。

  當天晚上,黃代表來的時候,告訴小顧可以去楊麥那裡探一次親。小顧一下跪在他面前,臉埋在他雙膝間嗚嗚地哭起來。黃代表心裡作痛作酸,但又無法發作。小顧是人家的人,他也有老婆孩子。除了和小顧這樣狗男女地往來,他們還能有什麼圖頭?想著想著,黃代表眼淚也淌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小顧嫩柔的後脖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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