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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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們叫住小顧,說小顧你要命,怎麼這樣漂亮啊? 小顧哈哈哈地直笑,說我在家裡豬八戒一早上了,穿著老楊的破棉毛衫、棉毛褲搬煤,剛剛洗了洗,換了換。 大家越發可憐小顧,覺得楊麥這點還不如她們的丈夫,至少給老婆雇個保姆來幹搬煤之類的事。她們越是可憐小顧,對小顧的讚美油水也越大。一會說小顧頭髮長得好,一會說小顧的痣長得是地方。 小顧心裡奇怪,她們今天用詞好大方。 一個妻子說:「楊麥前世積了什麼陰德,修來一個小顧!」 馬上有人響應:「就是,小顧前世欠他的!」 「看他那個德行!頭髮都長錯了!」 女人們就笑,真解恨啊,楊麥這一刻替所有丈夫做靶子,讓她們一同開火打個稀爛。 小顧卻不懂她們,她有些吃驚地想,楊麥在別人眼裡原來那麼醜? 「要不是小顧嫁給他,他媽說不定會給他在農村說個媳婦。」 「說個喂豬女模範!」 「小顧你給楊麥做幾身處理毛料子,他穿了是不一樣。」 小顧越來越不高興她們。明明一表人才的楊麥,給她們糟蹋的。 女老師的照片在立秋後的一個週末擺了出來。照相館隔壁是一家糕點店,叫「甜心園」,剛出爐的桃酥名氣很大。小顧拉著楊麥去「甜心園」買桃酥。她右手捏著點心往嘴裡送,左手擱在嘴巴下面接著落下的餅渣,不時再一仰頭把餅渣倒進嘴裡。小顧吃糕點,吃冰棍,吃水果一律這姿勢,絕不浪費一點一滴。楊麥一看她這樣子就暗暗翻她白眼。小顧仰起脖子把手掌裡的渣子倒進嘴裡,再用手指尖輕輕撣了撣嘴唇四周,就朝照相館方向走去。楊麥只得跟著,他瞭解小顧愛照相的毛病。剛要刻薄她幾句,楊麥傻了,黑茸茸的大喉結幾乎縮沒了:照相館櫥窗裡一張兩尺的大照片,情婦挺好的臉蛋給塗成了個關帝菩薩,背景是中山陵的石階,手上拿的正是楊麥那件外套。 楊麥抵賴的時候,小顧沒有像平時那樣哭鬧。楊麥說他和她不過是一般朋友,恰好在南京遇上了。小顧隨他去胡扯,心裡只想怎麼樣才能捉雙。她上班前在床上擱幾星煙灰,下班回來煙灰從來不見蹤影。尿盆坐圈上放的煙灰也總是消失。女教師膽敢用小顧的尿盆。楊麥居然還給她倒。這天小顧請了假,從早上八點就躲進樓梯口女廁所。 小顧把自己鎖在馬桶閣裡,坐在馬桶蓋上,一直等到一雙陌生的鞋走進來。那是一雙又大又扁的腳,活像穿了女人鞋的男人腳。做那事之前總要先排排乾淨,小顧坐在馬桶蓋上想。 半個小時之後,小顧用鑰匙打開家門,看著床上定格的兩個人,什麼也沒說,拾了女老師所有衣服和兩隻大鞋便走了。小顧見女老師穿著楊麥的衣褲出來,腳上的男式布鞋一步一趿拉。她跟在女老師身後,進了大學宿舍。宿舍的其他三個人正在午睡,小顧這才登場正式亮相。她把女老師的衣服一件件地撕,從內褲到外衣,一邊撕一邊大罵。小顧這樣駡街的時候完全是另一人的嗓音,小市民透頂、兇悍之極的女人才有的嗓音。這嗓音疤痂累累,粗糲牢實,多次被撕爛又多次癒合。此刻它不斷被撐到極限,讓你感覺它正在炸裂成無數碎片,卻奇跡般再次達到一個新的極限。小顧的駡街幾乎是歡樂的,臉也是隨時要仰天大笑的樣子,眼睛亮得可怕,卻盯著一個抽象的目標。不久宿舍窗口、門口就黑暗下來,人把正午的光線全擋住了。懂行的明白,小顧的駡街是專業的,那些小巷子市井人家專門出這類專業罵手。專業駡街和業餘駡街不同,並不是非有敵手不可,也不是要在一來一往的舌戰中占上風,專業的駡街開場不久就把敵手甩了,更不會讓敵手插上嘴,製造舌戰的機會,這種大手筆駡街上來就昇華,成了一種抽象境界。 小顧駡街的成果,是女老師在暑假後調走了。 楊麥開始和小顧冷戰。一個星期下來,小顧還像平素那樣做個嗲臉說:「你一個禮拜都沒理人家了。」 楊麥看都不看她。 過了一個月,小顧不顧秋天又潮又冷,晚上穿著透明短褲在屋裡走來走去。楊麥只當她不存在。小顧走到他寫字臺邊上,手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晃,她推得大一些,他晃得更大更無力。小顧伏在他身上,和他一塊晃。晃得要多嗲有多嗲,天下女人,也只有小顧能嗲成這樣。楊麥隨她去擺弄,手還拿著鋼筆。 「你一個月都沒碰過人家了。」小顧蜜一樣淌在他身上。 楊麥這回有反應了,他忽然抽出身,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小顧一向糊裡糊塗的腦袋裡出現了一些陌生的大詞:尊嚴、平等、屈辱,等等。她不知哪一個詞用到楊麥和她此刻狀態最合適,似乎又都不太合適。她原以為這一類大詞只屬書和話劇,永遠不會和她的生活有關,從楊麥眼裡,她意識到,她的生活也許從來沒離開過這些大詞。 楊麥和小顧的冷戰結束在一九六九年春天的一個清晨。楊麥一早出去解手,小便池站的一排人全躲著他。他心裡已明白了七八分,卻仍想證實一下。他走到凹字樓的走廊上,拉住雕花欄杆向外探身,便看見了大門內的大字報,上面他的名字寫得有鬥大,但他卻看不清給他的一長串罪名是什麼。 一回到家他對正在梳頭的小顧說:「小顧,你今天還要上班啊?」 小顧心裡轟地一響,眼睛全花了。但她拼命忍住淚,裝得像昨夜還跟他枕邊話不斷似的,耍著俏嗆他一句:「不上班做什麼?在家裡礙人家的事啊?」 「不要上班了。」 她這才看見他臉色灰冷。她趕緊上去,用自己額貼貼他的額,然後轉身去找阿司匹林。楊麥一生病就會叫小顧請假。楊麥卻叫小顧別忙了,坐下來。他像對一個孩子那樣,拉著小顧的手,告訴她從今天早上起,他就是個壞蛋了,做壞蛋的老婆是很難的,小顧還年輕,一定要努力去學著做。 小顧發現楊麥的手完全死了,又冷又幹,指甲灰白。他竟比她害怕,竟比她受的驚嚇要大,應該是她來保護他的。小顧不在乎地笑笑,說洗臉吧,洗了臉我去買水煎包子給你吃。 兩天后,一群人半夜跑來,打錯好幾家門,說是來逮捕「現行反革命」楊麥的。七八支手電光柱下,楊麥哆嗦得連皮帶都系不上了。小顧替他拴好褲子,在他給押走前,又塞給他一個小包袱,說裡面有兩套單衣,一件毛衣。毛衣是她趕織的。楊麥很吃驚,小顧不露痕跡地把一切準備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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