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像所有凹字形樓裡的人一樣,小顧也把兩個孩子養在父母那裡,她有足夠的自由和時間讀書、看戲、聽音樂。她找了個老師,開始學拉提琴。也弄了副畫架子,學畫炭筆素描。她漸漸淘汰了紅色或粉紅的衣服,學著名角兒朱依錦一律穿白色或黑色,裙子不是極窄就是長及腳踝。頭髮不再打成兩根辮子,而是在腦後盤一個大餅,別一把玳瑁大梳子。原先她之所以賞心悅目,因為她從相貌到衣飾色彩都像一副農家年畫,現在臉還是年畫的臉,身上卻一襲縞素,半巫半仙,成了一個漂亮的衝突。別人覺得她終於有氣質了,楊麥畢竟比一般人見識好些,他懂得協和、統一才是美。與其有這麼個裝腔作勢,能拿出手去和其他裝腔作勢的妻子們媲美的楊夫人,他寧可要原先璞玉渾金的小顧。

  小顧自己卻認為楊麥不再對她「親親」、「肉肉」、「心肝」,是一種尊重的表現。楊麥寫得苦惱的時候,或畫不下去的時候會和小顧談談樓中其他人的事。教她怎樣在那群妻子中含沙射影、指桑駡槐,讓她們知道小顧現在不是傻大姐了,提琴也會拉三支曲子了,素描也畫過上百張了,裝模作樣的本領也不比她們差了。

  小顧把楊麥對她態度上的變化全看成好事,是平等和民主,是他們變成文化夫婦的開端。小顧不知道,正是在這時候楊麥在外面交上了女朋友。

  楊麥明白自己不可能離開小顧。因為無論小顧怎樣愚蠢地、苦苦地改頭換面,她畢竟沒有錯處。冬天楊麥坐下寫東西,小顧馬上一個熱水袋遞過來,夏天畫畫,小顧開一個二十瓦的小電扇只吹他一人。熬夜小顧就煮夜宵,用一個三百瓦小電爐偷公家的電,燉山藥粥紅棗黨參湯。小顧出去打牌,半夜回來,發現楊麥在藤躺椅上睡了,她會替他脫衣脫鞋,把他哄到被窩裡,再打一盆熱水,用熱毛巾替他擦腳。

  楊麥最看重的,是小顧的持家本領。給她十塊錢。她辦得出一桌席,給她五塊錢,她照樣辦得出一桌席。他們兩人工資不多,讓小顧開銷,日子都過出花來了。小顧自己很省,楊麥穿爛的棉毛褲、棉毛衫,她剪一剪剜一剜,拿到縫紉機上重新一拼,便是她的了。除了吃的小顧很少買正品,憑了她的關係,她買來的次品往往沒有瑕疵,幾乎不夠格算作次品,而真正有瑕疵的次品,給她的價錢,僅高於廢品收購站了。凹字形樓上的人,家家都有小顧替他們買來的次品,價錢便宜得成了笑話。一次小顧弄到幾十米長的一條毛巾,是一個女工開了機器睡著了覺織的。那條毛巾被剪成上百段,凹字形樓上的人花兩分錢就能買一段。還有一次弄到幾捆織錯紋路的純毛毯子,很漂亮的鐵灰色,每家也都沒這份洋酪洋酪:撿洋酪即撿便宜貨。,買下來做成大衣和褲子。但不久人們發現用這毯子做出的褲子一穿就不對了,屁股鼓出一個大包,兩個膝蓋更鼓得滑稽,看上去凹字形樓上的人都半蹲著走路。因為價錢實在便宜,大家都想,半蹲就半蹲吧。

  人們漸漸習慣了買次品,需要什麼就對小顧說,小顧,碰上次品茶杯給我來幾個。小顧,有次品拖鞋沒有?凹字形樓上,你常看見印錯花或染錯色的床單窗簾,帶坑窪的鋼精鍋,「一順跑」的拖鞋,「不倒翁」的茶壺茶杯,缺大、小鬼的撲克,不出聲的鬧鐘。

  小顧終於發現了楊麥的疑點。楊麥小臂上出現過三條指痕,非常的淺,換了別人無論如何是看不出來的。不久,她又發現楊麥的手稿是另一個人謄抄的,筆跡相當漂亮。(這是她唯一幫不上楊麥的地方,她的字實在不上檯面。)一次楊麥去南京出差,一回到家,小顧就開始搜查他的行李。(穗子和夥伴們爬在樓頂欄杆上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楊麥開始還拉她,要她別還原成醬坊店女兒的庸俗面目。但她又蹦又跳,把楊麥箱子裡的衣服、畫稿、手稿扔得滿天飛。楊麥不理她了,到一邊狂拉小提琴去了。他相信她是徒勞,回家之前他毀了所有證據:兩人看電影的票根,兩人吃館子的收據,兩人住旅館的假介紹信,全燒了。但他沒料到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愛到小顧的份上,就成了精。小顧在楊麥出發之前,悄悄拽松了他外套上一顆扣子。只要楊麥一系那顆鈕扣,它就會脫落。若沒有女人,楊麥會像婚前那樣,毫不在乎地照樣穿。小顧認識楊麥的時候,他幾乎所有衣服都少鈕扣。而這顆鈕扣現在被釘回去了,還用了同色的線。即便退一萬步,楊麥自己釘了這顆鈕扣,他也絕不會違背他的天性,刻意去找同色的線。

  楊麥有了個寫一手好字的女人。細心賢惠是臨時裝的,因為她猙獰起來,會拿她那小爪子在楊麥手臂上搔三道淺痕。小顧咬緊一口又白又齊的牙,為楊麥心疼:她的楊麥是她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的啊。

  找到這條線索,小顧反而不鬧了。她把一件件衣服撿回,疊平,放回櫃櫥。然後她看見箱子夾層裡有一個膠捲。楊麥怎麼也沒想到小顧在第二天就已認識了他的相好。她利用關係,請照相館以最快速度將照片沖洗出來,同時在楊麥膠捲盒裡放了一卷完全曝光的膠捲。

  小顧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梳短頭髮,有一雙洋娃娃眼睛,個頭比楊麥還高,小顧讓照相館的熟人把這女人單獨放大,嘴上清淡地說:「我家老楊這個舅媽長得少相得很,四五十歲了哪兒看得出來呀?」

  照相館的人全圍上來看,都說這女人吃什麼吃得這樣嫩?沒看見她我們還說你小顧是天下頂嫩的!

  小顧的心給貓咬了似的。不過小顧馬上想,臉嫩有什麼用?一身柴禾。把那臉一遮,活活就是個男人,胖老頭的奶子還比她的大呢!

  小顧誆他們說,「舅媽」是個電影演員,看過《女籃五號》吧?「舅媽」在裡頭跑了個大龍套。小顧建議照相館把「舅媽」的照片好好上上色,擺到櫥窗裡去。省城人把電影演員很另看,也把銀幕看成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的「舅媽」下凡來,肯在他們小照相館櫥窗裡露個臉,他們當然巴不得。一般他們選中誰的相片去櫥窗裡做樣板,必須免費為那人照一套照片,作為酬勞。小顧說:那我就替她照吧。

  小顧沒太多嗜好,就愛照相片。心裡吃天大苦頭,鏡頭對準她,馬上歡眉笑眼。

  就在小顧正面,側面地對著照相機鏡頭擠酒窩翻媚眼時,楊麥拿著那卷曝了光的膠捲來到畫報社暗房。他和畫報社的人熟,常常自己洗照片。二十分鐘後,他發現給情婦照的照片全白照了。他一面罵著日姐姐的,一面心裡慶倖:小顧也好,情人也好,將來都不會以那些相片清算他了。

  抓住了罪證,小顧還不開火。她要更沉著地埋伏。同時她在學畫、學琴的同時,又增加了書法學習。字是可以練出來的,沒奶子到末了也沒奶子。除此之外,小顧一律改穿高跟鞋。原來楊麥喜歡高個女人。那女人上身那麼短,下身那麼長,活像個圓規。人們看見忙來忙去的小顧高出半個頭來,從一樓人家的窗下走過時,腦袋一竄一竄,像一隻無形的手在上方把她腦袋當球拍。

  妻子們又有事幹了,聚在一塊談論楊麥和小顧。她們說小顧穿高跟鞋也沒用,楊麥也不會要她了,楊麥這回的相好是個大學老師呢。雖然這樣說,她們有些可憐起小顧來,從她嫁進這樓到現在,她是改頭換面,棄舊迎新,為的就是給楊麥爭口氣,為楊麥塑造一個體面的有文化的,與楊麥的名聲才華般配的妻子形象。小顧險些就和楊麥成「才子佳人」了,假如不是楊麥到大學去看朋友時碰上這位女老師。現在楊麥和女老師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懵的唯有這個小顧,還在沒心沒肺地幫人買次品,高跟鞋滿世界敲著「急急風」木魚。妻子們可憐小顧其實是可憐自己;丈夫們誰不像楊麥那樣渾蛋?也許她們也都和小顧一樣,丈夫在外腐化,全世界都知道,瞞的就是她一人。

  這時她們在凹字形天井的竹林外乘涼,手上打著扇子。小顧從她們身邊走過去,高跟鞋敲得很是悅耳。然而一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小顧蹬在高跟鞋裡,屁股送出去老遠,上下身脫節,支點也不知在哪裡;她每邁一步,等於登一步樓梯,膝蓋弓起,人一矮,腿再一蹬,人再一高,而所有的張弛都含混不清。因此她前送的胸,後送的臀,半塌的腰,以及彎曲的腿形成一系列窩窩囊囊的曲線,別說小顧累死了,看小顧走路的人也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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