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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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原來蔻蔻爸頭一個引火燒身,把女兒五十裡路雲和月帶來的東西供了出去。看來她們的父親被改造得相當好,不但善於叛賣別人,更善於叛賣自己。 當晚大家取消了野營計劃,星夜趕路回家。路上蔻蔻一人騎車,既沒人馱她,也沒人讓她馱。耿荻完全理解女孩們對蔻蔻的孤立,也認為蔻蔻爸這一記幹得缺點人情味,背叛自己也罷了,怎麼可以背叛自己的女兒?以使得所有父親背叛自己女兒,狠狠傷女兒們的心?這時蔻蔻的車貼上來,希望能和耿荻默默就伴。穗子坐在貨架上,見蔻蔻越貼越近,忽然向地上極響地啐一口唾沫。 所有女孩都開始了,你啐了我啐。蔻蔻減速了。不久,黑暗的鄉間公路上,蔻蔻就剩了個依稀的小影子。 「蔻蔻可能在哭。」 「哭死才好。」 「會不會碰上壞人?」 「碰上活該。」 「要是蔻蔻現在喊救命我們救不救?」 「不救!」 「真不救?」 大家心齊口齊,大聲說:「不救!!」 蔻蔻爸的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提前完成了。不久女孩們看見他爬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畫毛主席像。他先指揮一群藝校美術班的學生在一堵高十米的牆上打格子,然後他自己開始在那些格子上爬,看上去像個巨大的四腳蛇。女孩們還見蔻蔻提著一個帶襻的飯盒,把飯給她爸送到現場。他爸連吃飯也表現得十分英勇,把蔻蔻送來的飯盒用根繩子吊上去,在高處吃起來。所有女孩便坐在磚堆上看,邊看邊咬耳朵,然後「轟」的一聲大笑,笑得蔻蔻人都矮一截。 她們說其實蔻蔻爸在高空吃飯是怕人家看見他飯盒裡有青椒炒子雞、黃豆蒸板鴨、溜肝尖或炒腰花。她們能想像到的美味,反正都在蔻蔻爸的飯盒裡。英勇地叛賣了自己,對著「革命左派」說「我不是人,我該死」,把自己糟蹋個夠,總算有了成效,蔻蔻爸工資解凍,蔻蔻媽也不必一早上菜市搶八分錢一斤的豬骨頭了。蔻蔻去學校,也沒人往她課桌上抹濃痰了。總之,蔻蔻爸的尊嚴人格光榮就義,換回了蔻蔻一家的好伙食,在女孩們看來,也算值。 女孩們看見蔻蔻被笑得渾身芒刺,簡直樂瘋了。蔻蔻爸卻什麼也察覺不到,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細嚼慢嚥。蔻蔻爸原先一頭卷毛,為了接近工農兵形象而剃禿了。 蔻蔻仰臉喊:「爸,快點啊!」 「啊……啊。」爸加快速度。他唯唯諾諾慣了,對女兒也謙虛謹慎。 女孩們在蔻蔻拎著髒飯盒向回走時,終於找出了她的碴兒。 「站住!」 蔻蔻回頭,見叫她的是綠痕和穗子。三三目前以軍師自居,凡事不動聲色。耿荻已和「拖鞋大隊」有些疏遠,李淡雲即使回來,也很少參加「拖鞋大隊」的活動。 穗子說:「不准你穿我們的拖鞋。」 蔻蔻馬上去看自己的腳。那雙又髒又舊的紅色海綿拖鞋的確是這個集體開除她之前和大家一塊購置的。那是一批處理貨品,五角錢一雙,每雙都是一順拐的兩隻左腳。 「脫下來。」綠痕說。 蔻蔻看著六個女孩。從幼兒園到中學,她沒跟她們分開過。 所有女孩都說:「脫下來。」 蔻蔻美麗的臉在女孩們眼裡變得很醜,這一點她自己明白。女孩們在蔻蔻眼裡變得很優越,這一點女孩們更清楚。 「那你們要我穿什麼回家呀?」蔻蔻蟲鳴似的說。 「打赤腳。」三三說。 「……有碎碗碴子。」 「那我們不管。」 「太陽曬得洋灰地好燙!」蔻蔻說。 大家愣一會,全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個蔻蔻真可憐,什麼時候了,還跟咱們發嗲。蔻蔻看見耿荻的笑被每個人模仿得很好,這種笑一出來,真是壯膽壯聲勢啊。 蔻蔻打著赤腳,一步一個灼痛地走了。她的父親就在頭頂,她卻沒有向他求援。女孩們看著走遠的蔻蔻,心裡說,好樣的蔻蔻,被逐也是光榮被逐,畢竟是「拖鞋大隊」的前優秀隊員。 但很快發現蔻蔻還是死皮賴臉穿著那雙「一順左」紅拖鞋。她們又警告她幾次,一次比一次效果差。最後一次蔻蔻居然說她是「拖鞋獨立大隊」。 女孩們偷出家裡的廢銅爛鐵,父親的舊稿紙,母親的銅粉盒、銅鞋拔、銀領花、銀胸針,到廢品收購站去賣。然後她們去百貨公司,買了八雙白色透明拖鞋。八雙裡包括李淡雲和耿荻,雖然耿荻永遠一雙藍回力。她們這樣做當然是為了拉攏耿荻和李淡雲,徹底孤立蔻蔻。 不久蔻蔻也穿起了一模一樣的白色透明拖鞋。和上回不同的是,這回怎樣罵她,對她揚拳頭吐唾沫她也不脫了。僵持了一個月,女孩們又換一種拖鞋。她們穿著新拖鞋「誇嗒誇嗒」在作家協會響亮地走,招搖地扭,看蔻蔻這回怎麼模仿。拖鞋底是她們從軍區澡堂偷回的木拖板,釘的襻子是她們自己用毛線織的。就算你蔻蔻也有賊膽去偷木拖板,毛線你絕對找不到同樣的。那是三三和穗子從自己毛衣毛褲上拆的線,橘黃通明,桃紅絕豔,幾十米開外,就能看見有聲有色的「拖鞋大隊」了。 蔻蔻這下垮了。她對著耿荻哭訴女孩們種種殘忍行徑,只因為她爸的過——她爸太想畫畫了,哪怕畫毛主席像都行。耿荻卻說:「不用理她們。你不是還有我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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