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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蔻蔻看著耿荻。是啊,還有耿荻呢。耿荻這樣的朋友一個頂十個。十個人也救不了李淡雲,耿荻卻單槍匹馬把「現行反革命」李淡雲救了。李淡雲被提拔為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一天早上在大喇叭裡祝完毛主席萬壽無疆後,又祝已是死有餘辜的林副主席永遠健康。兩個民兵立刻把她綁下,關押起來。耿荻帶著省軍管會的介紹信趕到時,民兵們正要給李淡雲動刑。耿荻最後使了錢才把李淡雲接回了省城。 耿荻把「拖鞋大隊」的六個女孩招集到女廁所,在地上鋪好報紙,從藍學生裝的口袋裡掏出兩把巧克力。女孩們瞪著五光十色的錫箔紙包著的巧克力,簡直就是在瞪一掬珠寶。她們剝開糖紙,儀式般地咬了一口。耿荻看她們相互遞了個眼色,意思是:巧克力是真貨。久違的香甜在口中暈開,女孩們深感離這樣的味覺文明已太遠了。 耿荻說「拖鞋大隊」勢單力薄,絕不應該分裂。女孩們說,自從清除了蔻蔻,大家空前的團結。耿荻說你們不要忘了,正是別人排斥你們、孤立你們,才使你們最初那樣友愛;那時矛盾衝突也有,但總在格鬥或爭吵中很快解決。女孩們說,那可不同,那都是人民內部矛盾。耿荻問,難道蔻蔻成敵人了?女孩們說,看看她爸!得意忘形了!跟孫代表拍肩打背,晚上乘涼還坐一塊打「拱豬」呢!蔻蔻媽也不是個東西,教孫代表那個蠢丫頭彈起鋼琴來了!三三的鋼琴給抄家抄走了,孫代表憑什麼敢動那些查封的「抄家物資」!? 到了晚上十點,耿荻煩了,說行行行,都是些難養的小女子,我算領教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對女孩們一擺下巴:「回見了。」女孩們黯然神傷地坐在報紙上,明白耿荻對她們有多失望。 再看見耿荻是秋天了。耿荻的車後座上常常坐著蔻蔻。蔻蔻穿著合身的「的確良」女軍裝,比一棵小白菜心還饞人。每看見「拖鞋大隊」在作家協會門口坐成一排,一派笑傲江湖的瀟灑,蔻蔻就眼皮一垂心碎腸斷的樣子。耿荻似乎什麼也沒意識到,大巴掌揚揚,白牙一齜,笑道:「向娘子軍戰士們致敬!」她仍是優越感十足,英氣勃勃,一副「狗不和雞鬥、男不和女鬥」的高姿態。 女孩們說:「看上去耿荻和蔻蔻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她們渾話歸渾話,心裡卻酸楚得很。她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對耿荻的確喜愛超過其他人,也認為耿荻該對自己偏些心。除了耿荻那對辮子虛假之外,耿荻是她們遇到的最真誠一個人。因為一個蔻蔻,耿荻已不可逆轉地在遠離她們。 這天三三在課堂被老師罰了站。三三在門外站了一會,見蔻蔻也被罰了出來。三三當然不知道,蔻蔻存心惹禍,以得到這一罰。 一分鐘後,蔻蔻說:「我爸又被你爸揭發了,昨晚給帶回農場了。」 三三一句話也沒有。 「你爸揭發我爸在農場畫了兩個女看守的裸體。」 三三奇怪了,問道:「女看守把衣服給你爸脫了?」 「不用脫我爸也畫得了。穿再多衣服我爸一眼就能看出她們光著腚什麼樣。我爸一向就那樣。」 兩個人沉默一會,三三開口了。她說:「你現在和耿荻成死黨了。」 蔻蔻沉默著。 「你不是常去耿荻家住嗎?」 「……耿荻家離舞蹈班近。」 「我又沒別的意思,你急著辯解什麼呀?」 「我沒辯解啊!」 「看你急得,我又沒說你和耿荻在搞鬼!」 蔻蔻真想咬三三一口。不過現在「拖鞋大隊」是三三主事,蔻蔻若想回到集體懷抱必須忍受三三。一共才離開集體三個月,蔻蔻覺得像半輩子。她想死了和女孩們四處遊擊的生活,裝鬼嚇工宣隊軍代表的崽子們,撕毀父親們的大字報,往「革命左派」老婆們曬的衣服上放毛毛蟲,或者齊聲大唱充滿下流暗語的歌謠。那是多麼令蔻蔻神往的一段日子。共同的屈辱和共同的榮耀一樣,讓女孩們自尊,甚至自大。 「告訴你一個絕對秘密。」蔻蔻向三三湊近一步,「你不准告訴任何人。」 「我保證不告訴。」三三已聞得到蔻蔻嘴裡發酵的奶糖氣味。「說啊!」 「你肯定要告訴你姐!」 「去你媽的,李淡雲一年才回來三次!」 「你肯定會告訴穗子!」 「穗子考上軍隊文工團了,快走了!」三三說:「滾蛋,你別告訴我了,我不想聽了。」 三三把臉轉向大操場。雨剛過,操場上密密麻麻佈滿幾千個腳印。 蔻蔻嘴巴貼在三三耳根上,連她蛀蟲的牙,她家常吃的豬油蒸黴豆腐,三三都嗅得到。蔻蔻告訴三三,她翻過耿荻的床頭櫃,發現所有的長襯褲全是男式。還有什麼是男式?三三問。 蔻蔻說:還有襯衫、背心,全是軍隊男兵的! 三三思考一會,問蔻蔻:「耿荻肯定摸了你吧?」 蔻蔻臉漲得通紅,說:「三三你個騷流氓!」 「你們倆睡一個床吧?斃了我我都不相信。」三三說。 「你不相信什麼!?」 「你說我不相信什麼?」三三壞笑著。 「你愛信不信!」蔻蔻叫起來。 老師的臉伸出來,看看這兩個「反革命女狗崽」在門外造什麼孽。「罰站都不安生?跟你們反動老子一樣,死不改悔!」 放學後老師讓三三和蔻蔻繼續站在那裡。又下雨了,蔻蔻拿出傘,看看英勇不屈的三三,決定也英勇不屈地挨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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