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自從那次女廁所抗戰,耿荻索性就是一副小爺兒姿態,常常說女孩們頭髮長、見識短、雞零狗碎、胸無大志。

  耿荻騎得比其他女孩快,不久便和大家拉開了距離。

  穗子發現耿荻是個很懂體貼的人,過一點兒小坎都提醒她坐穩,大下坡時還叫穗子抱緊她的腰。穗子覺得自己心跳得有些超速:這個耿荻要是個男孩該多麼可愛。她想或許所有人都和她一樣,暗暗愛著一個有可能是男孩的耿荻。她們陰謀加陽謀,不斷伺機要揭下耿荻的偽裝,其實就是想如願以償。

  穗子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摸耿荻的辮子。沒有這兩個辮子,事情就一點也不荒謬了。

  「耿荻,誰給你梳的辮子?」

  耿荻笑了,說:「你怎麼知道不是我自己梳的?」

  「這種反花你的手得反過來編才行。」

  「原來你一點不傻呀!」她又是那樣仰天大笑。「是我家老阿姨給我梳的。我從小就是她給梳頭。她不准我媽給我剪頭。」

  穗子不響了。她在想,或許耿將軍家風獨特,為了什麼封建迷信的秘密原因把個小子扮成閨女了。但穗子還是覺得這太離奇了。三三發動的這場「大懷疑」運動,大概是一場大冤枉。她知道耿荻和大家拉開距離之後,三三就要正式佈置了。原先耿荻不參加她們這次探親,說你們是探望你們的爹啊,又不是我爹,我去算誰?大家說,去吧去吧,你不想見我們這些著名的反革命爹呀?不想看看他們脫胎換骨之後嘴臉還醜惡不醜惡?耿荻答應同行時,哪裡會想到一張天羅地網已悄悄張開。

  穗子真想告訴耿荻,你逃吧,現在逃還來得及。但她絕不能背叛「拖鞋大隊」。穗子已背叛了老外公,她已經只剩「拖鞋大隊」這點患難友情了。耿荻的車下了坡,三三她們的車剛剛上到坡頂。她們在商量今晚宿營時如何剝去耿荻的「偽裝」,耿荻沒有退路,沒有出路,只能決一雌雄。七雙手將會捺牢她,然後好戲就登場了。穗子看見四輛自行車正交頭接耳。三三會說:「這年頭什麼偽裝都有。穗子外公多像老紅軍啊,結果是個老白匪!……」

  到農場時已是下午。遠遠就看見一群父親排成一列長隊伍,正傳著巨大土坯。蔻蔻爸站在隊列外,戴頂草帽,一輛獨輪車過來,他便往車裡添幾鍬土。

  女孩們找了塊稍涼快的地方坐下來,一聲不響地看著這支由父親們組成的晦暗陰沉的隊伍。已是夏季了,父親們還穿著深色肮髒的冬天衣服。穗子爸是一件深灰呢子中山裝,兩個胳膊肘在破洞裡忽隱忽現。三三爸穿的是件綢面絲棉襖,絲棉從無數小孔露頭。只有蔻蔻爸的裝束合時宜:一身淺藍勞動布工裝。

  「蔻蔻,你爸爸沒戴白袖章!」

  蔻蔻仔細看,立刻慌了。她爸怎麼忽略了這麼大的事,把寫有「封、資、修畫家」的白袖章給忘了?

  女孩們就這樣坐著,看著,偶爾說一句:「我爸腳有點瘸。」「我爸瘦多了。」「我爸直咳嗽,別是犯肺病……」

  耿荻坐在她們身邊,嘴裡叼一根狗尾巴草。她從來沒見過她們如此安靜,嫻雅,充滿詩意。

  工間休息時間到了。女孩們向工場中的父親們走去。耿荻一個人坐在原處,望著遠處的父女相會。沒有她想像的歡笑,最多是父親伸手摸摸女兒的腦袋,拉拉她們的辮子。然後女孩們把夏天的衣服和禮品交給了父親們,便朝耿荻這邊走來,耿荻完全不認識她們了,她們沉默並凝重,忘卻了世間一切雞零狗碎的破事,全是一副優美的灰冷情調。耿荻想,這大概是她們的真面目了。

  傍晚時分,女孩們去父親們的營房看他們開晚飯。一件出乎她們意料的事發生了。所有的父親捧著女兒們剛送到的「高級物品」低頭站在伙房門口。這個農場有上千人,大多數來自文化界和文藝界。人們出入蘆席圍成的伙房,都停下了腳看女孩父親們手上捧的純棉細手紙、小瓶白蘭地、友誼搽臉霜、姜茶和藍吉利刮臉刀。從遠處聽不見父親們在念叨什麼,但女孩們明白他們一定在悔罪。一定在說:「我生活作風糜爛,把資產階級的奢侈品帶進了勞動改造的艱苦環境……」

  大家全站住了。站了一會,全哭起來。

  耿荻發現她們的哭也跟平時不同了。是一種很深的哭泣,完全沒有聲響,只有滂沱而下的眼淚。耿荻知道她們心痛而愧疚,因為她們別出心裁的禮物,父親們必得如此當眾羞辱自己。

  晚上女孩們去父親們的營房坐了一會。營房就是巨大的蘆席棚,裡面搭了一百多張鋪板。父女們簡單地交換了一些消息,當著一百多人,連拍拍腦袋、拉拉辮子的親熱也省去了。

  耿荻等在門外井臺上。她已經看夠了,不願再看父女們的離別。她坐在井臺的青石臺階上,嘴裡吹著「二小放牛」,見女孩們魚貫走出蘆席棚,蔻蔻遠遠拉在後面。大家顧不上留神蔻蔻的反常,只感到氣息奄奄的疲乏。

  所有蘆席大棚的燈都熄了,「拖鞋大隊」還坐在井臺上。「白來一趟。」三三乾巴巴地說。兩個多鐘頭,她們第一次開口。「那麼遠,白來了。」三三又說。

  「大家說都是你的餿主意,三三,要是不帶那些『高級物品』,就沒事了。」

  三三不反駁。過一會她說:「也不知誰爸爸打的頭?」

  「肯定是綠痕爸。」

  「憑什麼肯定是我爸!?」

  「你爸最想脫胎換骨唄。」

  「你爸呢?吃『憶苦飯』糠團子吃個沒夠,還直說好吃!」

  「說不定是穗子爸帶的頭。穗子爸一打就招。」

  「你爸才一打就招!」

  「肯定是穗子爸想掙個好表現,主動把一百多包薑茶交上去,裝得特誠懇,說:我過去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影響了我的孩子……」

  「三三你少誣衊我爸!你爸才這麼孬種呢!」「我爸才不會把那瓶白蘭地主動交上去呢!肯定是誰爸出賣他的!……」三三怒吼道。「我撿碎玻璃賣的錢,給他買那一小瓶酒,你要了他老命他也不會主動交出去!就是你們那些爸,假積極、裝革命,想洗心革面!」

  三三這下子打擊面太寬了。女孩們一致指著她鼻尖,說你爸想撈政治資本,把家裡的麻將牌、電唱機當著紅衛兵砸掉了。結果怎麼樣?還是挨了紅衛兵的一頓牛皮帶,腰子差點打爛!……

  三三突然一伸手,指住站在一邊的蔻蔻:「是蔻蔻的爸!是蔻蔻爸主動交代!……」

  蔻蔻一聲不吱,手到處抓著身上的蚊子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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