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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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雖然仍在朝李淡雲跳腳,動作卻一點點小下去。耿荻毫不費力地一個手扼住她,另一個手騰出來撿跌爛的劉胡蘭面孔。耿荻看上去力大、度大,完全是個對女孩們既慣使又小瞧的大男子。 這時有人在門外吼道:「裡面什麼人?」 大家一下子張大了嘴。她們全聽出門外的人是孫代表。她們只聽孫代表講過一次話,但把他的口音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那是軍管會剛進駐作家協會的第二天,所有「反動作家、畫家」的子女被集中到食堂。一個英俊和藹的中年解放軍走上去,管大家叫「孩子們!」他告訴「孩子們」自己姓孫,是軍管會的負責人。在部隊大家叫他「孫教導員」,孩子們叫他「孫叔叔」就可以了。孩子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渾身正氣的叔叔,簡直就是他們心目中的戰鬥英雄。孫代表要孩子們放心,只要他們與反動的父親們劃清界限,揭發父親們的反動言行,祖國人民決不虧待他們。 一個孩子問:「揭發我爸什麼呢?」 孫代表想了想說:「比如說,你爸偷聽敵臺。」散會之後,孩子們看著孫代表雄赳赳的背影相互安慰:「我爸就是真的偷聽敵臺,我也決不揭發。」 這時孫代表在門外喊話:「你們不出來,我要派兵來砸門啦!」 「拖鞋大隊」明白孫代表光杆一個,手下兩個兵春節回鄉了。她們搬了大衛王的中段和美杜莎的上半身,抵在門上。耿荻用手勢叫大家千萬別亂,她和李淡雲正拆下一寸厚的隔板,打算用它抵門。 「不要藏了,我已經看見你們了!」孫代表說。他面孔貼在匙孔上,鼻子擠得扁平,往熄了燈的女廁所窺視。 現在推過來的是人面羊身的薩特爾,穗子和蔻蔻騎坐到它雄厚的背上。 「好,不出來就不出來吧。我可以給你們父親罪加一等。誰讓他們指使自己兒子搗亂破壞啊!?……」 耿荻咧開嘴無聲地仰天大笑。所有女孩都張牙舞爪地狂喜:這個笨蛋孫代表做得多低級?露馬腳了吧? 「不然,就是你們的父親教你們在裡面偷聽敵臺!」 女孩們還是手舞足蹈,心想,你愛說什麼說什麼吧。父親們反正早已成了「不恥於人類的臭狗屎」,處境還能再往哪兒壞? 等她們靜下來,發現孫代表早已走了。耿荻拉一下門,說:「完蛋了,那傢伙把門從外面閂住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孫代表才回來。他看見一灘渾濁液體從門縫下流出來,便同情地問,女廁所馬桶全堵死了吧?不如把那些牛鬼蛇神石膏像做尿罐,反正那個「特嫌」雕塑家早跳樓了。 雙方又對峙一天,孫代表告訴她們,昨晚他只不過用了根鐵絲閂的門,那玩意太不結實,今晚他換了根拇指粗的火通條,絕對保證大家安全。說完他便告辭回家睡覺了。 他一走,女孩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尿尿。半袋蛀蟲棗子已吃完,到後來她們連蟲卵也不清理了,直接扔進嘴裡嚼。剩下的就只有自來水了。耿荻說只要喝水就死不了。至少七天之內都能喘氣。大家就不停地喝水,然後不停地尿尿,把所有的雪白石膏像底層都泡成了黃色。 四個馬桶隔間的門都被釘住,耿荻每次都得從門上方翻進去。女孩們蹲在地上看她翻,矯健是沒錯的,不過畢竟不省事。這樣麻煩自己,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耿荻的第二條長腿一蹬地,人已騎在門框上了。她無意間發現蹲在地上的八個女孩全把臉仰向她。黑暗中十六隻黑洞洞的眼睛組成黑色的火力網,將她牢牢鎖定。她感覺到她們伺機已久,等的就是這一刻。 「耿荻你幹嘛呀?」她們中一個聲音問道。 她回答了一句。但那陣致命的狼狽感使她馬上忘了她回答了什麼。 「撒謊吧?你每回說拉肚子,我們都聽見你不過是小便。」 她們中另一個聲音說道。耿荻想,果真中了她們的埋伏。原來這群女孩也是這「懷疑一切」大時代的一部分。耿荻騎坐在兩米高的門框上,看她們整齊劃一地站起來,站在比例懸殊的巨大白色雕塑之間。 耿荻一貫的態度回來了。她愛理不理地笑笑,說:「關你們什麼事——我拉不拉肚子?」 「你幹嘛非爬那麼高,費那麼大勁翻進去呢?」 「這你都不知道?」耿荻又一笑:「我要臉呐。」女孩們稍愣又問:「你怕什麼?!都是女的!」耿荻不理睬她們了,一條腿極有彈性地著陸於乾涸的馬桶。 所有女孩在外面屏了呼吸,聽著裡面的每一響動。耿荻說:「真文雅啊——大文人的千金們!」 「反革命大文人的千金。」她們隔一扇堵死的門糾正她道。 最終還是靠了耿荻的長腿,捅開門上方一塊木板,伸手出去撥下火通條,大家才突了圍。孫代表到最後也不知道與他頑抗了兩夜一天的都是誰。 端午節那天「拖鞋大隊」全體逃學,背了各種食品去看她們的父親。路程有五十華里,她們仍是五輛自行車,輪流騎,也輪流被人馱。每輛車把上都掛著大大小小的網兜,裡面盛著過期羊肉罐頭和各種殘次食品。她們把過期豬板油用小火熬煉,煉出的油居然也白花花的,再撒些鹽和花椒,香得命都沒了。根據各自父親不同的刁鑽癖好,她們還挖地三尺地弄到一些精緻物件,比如穗子爸曾經只用藍吉利剃鬚刀,蔻蔻爸只用純細棉的手紙,三三爸每頓飯後必喝一口白蘭地助消化,綠痕爸只用「友誼牌」冷霜。穗子帶得最多的,是她爸需要的姜茶。穗子爸有胃氣痛,一年到頭離不了薑茶。 太陽滾燙,女孩們開始罵穗子,自己不會騎車,還帶那麼多東西。耿荻說:「真是一幫小女人,整天計較小破事。穗子,來,坐我車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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