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十七


  外公說:「倒了八輩子黴--這小東西是個大肚漢哪!一頓能吃一兩糧呢!」

  八月份的一天夜裡,穗子熱得睡眠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蒙矓中她覺得她聽見各種音色的貓嗥。一共有七八隻貓同時在嗥。她使勁想讓自己爬起來,到院子裡去看看怎麼回事,但在她爬起來之前,一陣瞌睡猛湧上來,又把她卷走,她覺得貓不是在一個方向嗥,而是從後院的桑樹上,東院的絲瓜架上,西院的楊樹上同時朝這房內嗥。她迷迷糊糊納悶,院牆上栽了那麼多那麼密那麼尖利的玻璃樁子,貓不是肉做的嗎?

  快到天亮時,穗子終於爬起來,鑽出蚊帳。她往後窗上一看,傻了,牆頭上站的坐的都是貓。她想不通貓怎麼想到在這個夜晚來招引黑影;它們怎麼隔了這麼久還沒忘記它。這個野貓家族真大,穗子覺得它們可以踩平這房子。外公也起來了,說他從來不知道野貓會有這種奇怪行為,會傾巢出動地找一個走失的貓崽。

  在灰色晨光中,每一隻貓都是一個黑影,細瘦的腰身,纖長柔韌的腿,它們輕盈得全不拿那些插在牆上的碎玻璃當回事。它們純黑的皮毛閃著珍貴和華麗。外公是對的,它們祖祖輩輩野性的血沒摻過一滴雜質,它們靠著群體的意志抵禦人類的引誘,抵抗人類與它們講和,以及分化瓦解它們的一次次嘗試。

  穗子和外公都明白,這次他們再也挽留不住黑影。換了穗子,在這樣的集體招魂歌唱中,也只能回歸。這樣撕心裂肺的集體呼喊,讓穗子緊緊捂住耳朵,渾身汗毛倒豎。她見外公打開了門,對她做了個「快回去睡覺」的手勢,他覺得這樣鬧貓災可不是好事,索性放黑影歸山。

  一連幾天,外公都在嘲笑自己,居然忘記了「本性難移」這句老話,企圖去籠絡一隻小野獸,結果呢,險些引狼入室。

  穗子把黑影吃飯用的搪瓷盆和養傷睡的毛巾洗乾淨,收了起來。外公說:「還留著它們幹什麼?扔出去!它還會回來?」穗子不吱聲。她有時懶得跟他講自己的道理。她常常一耷拉眼皮: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她懶得同成年人一般見識,他們常常愚蠢而自以為是。

  十月後的一天夜裡,桑樹葉被細雨打出毛茸茸的聲響。穗子莫名其妙地醒來(她是個無緣無故操許多心,擔許多憂,因而睡覺不踏實的女孩)。她睜大兩個眼,等著某件大事發生似的氣也屏住。「呱啦嗒、呱啦嗒、呱啦嗒」,遠遠地有腳步在屋頂瓦片上走,然後是一聲重些的「呱啦嗒」。穗子判斷,那是四隻腳爪在飛越房頂與房頂之間的天險。再有兩座房,就要到我頭頂上的屋頂了,穗子想。果然,腳步一個騰飛,落在她鼻樑上方的屋頂上,然後那腳步變得不再穩,不再均,是掙扎的,趔趄的,像余老頭喝多了酒。穗子一點點坐起,聽那腳步中有金屬、木頭的聲音。她還似乎聽出了血淋淋的一步一拖。

  她聽見它帶著劇痛從屋簷上跳下來,金屬、木頭、劇痛一塊砸在院子的磚地上。

  穗子打開門,不是看見,而是感覺到了它。

  黑影看著她,看著她細細的四肢軟了一下。它看她向它走來。還要再走近些,再多些亮光,她才能看見它發生了什麼事。它不知自己是不是專程來向她永別,還是來向她求救。它感到劇烈的疼痛使它尾巴變得鐵硬。還有一步,她就要走到它面前,看見它究竟是怎麼了。

  我直到今天還清楚記得穗子當時的樣子。她看著黑貓的一隻前爪被夾在一個跟它體重差不多的捕鼠器裡,兩根足趾已基本斷掉,只靠兩根極細的筋絡牽連在那只爪子上。她覺得胃裡一陣蠕動,不到九歲的她頭一次看到如此恐怖的傷。我想她一定是「面色慘白」。

  黑影起初還能站立,很快就癱了下去。它不知道它拖著一斤多重的捕鼠器跑了五裡路。也許更遠。穗子想,誰把捕鼠器做得這樣笨重呢?一塊半寸厚的木板,上面機關零件大得或許可以活逮一個人。食物嚴重短缺的年頭人們把捕鼠器做得這樣誇張得大,或許是為了能解恨出氣,是為了虛張聲勢。

  穗子叫醒外公。外公手裡還拿著夏天的芭蕉扇。他圍著痛得縮作一團的黑影打了一轉說:「好,光榮,這下做了國家一級殘廢,每月有優待的半斤肉。」他找來一把剪子,在火上燒了燒刃,對黑影說:「你以為出去做強盜自在,快活?--現在還去飛簷走壁去啊,飛一個我瞧瞧!」他說著蹲下來,在穗子齜牙咧嘴緊閉上眼的刹那,剪斷了黑影藕斷絲連的兩根足趾。

  黑影這回傷癒後變得溫存了些。有時穗子撫摸它的頭頂,它竟然梗著脖頸,等她把這套親昵動作做完。除非她親昵過了火,它才會不耐煩地從她手掌下鑽開。它儘量放慢動作,不讓她覺得自作多情。它不明白穗子多麼希望有人以同樣的方式摸摸她的頭。它哪裡會知道這個小女孩多需要伴兒,需要玩具和朋友。沒人要做穗子的朋友,因為她有個罪名是「反動文人」的爸爸。

  穗子當然也不完全瞭解黑影的生活。她大致明白黑影過的是兩種日子,白天在她和外公這裡打盹、吃兩頓魚肚雜,養足了精神晚上好去過另一種日子。它的第二種日子具體是怎樣的,穗子無法得知,她想像那一定是種遼闊的生活。她想像從黑影稍稍歇息的某座房頂俯瞰,千萬個人的巢穴起伏跌宕,顯得十分闊大浩渺。它的另一種日子一定豐富而充滿兇險。她並不清楚黑影已被它的家庭逐出,因為它已變節,做了人類的寵物。

  春節前穗子收到媽媽的信,說爸爸有四天假期,將從「勞動改造」的採石場回來。然而春節的肉類供應在一個多月前就結束了。每家兩斤豬肉已經早早成了穗子雙頰上的殘紅和頭髮的潤澤。外公每天割下一小塊肉給穗子燉一小鍋湯。到了第二個禮拜,穗子吃出肉有股可疑的氣味。外公只得從那時開始和穗子分享氣味複雜的肉。因而在穗子大喜過望地把母親的信念給外公聽時,外公說:「好了,這個年大家喝西北風過吧。」

  外公花了二十元錢買到冰凍的高價肉。但第二天報上出現了公告,說那種高價肉十年前就儲進冷庫,但因為儲錯了地方一直被忘卻,直到這個春節才被發掘。報紙說儘管這些肉絕對毒不死人,但還是請大家到食肉公司去排隊,把肉退掉。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外公花了八個小時去退比穗子年齡還大的豬肉,罵罵咧咧領回二十元錢。

  這天夜裡,房頂上的瓦又從半裡路外開始作響。這次響聲很悶,很笨。穗子瞪著黑暗的天花板,覺得在那響動中它如同薄冰似的隨時要炸裂。

  穗子心跳得很猛。

  那響動朝屋簷去了。「撲通」一聲,響動墜落下來。穗子朝窗外一看,見一隻美麗的黑貓站在冰冷的月亮中。她把門打開。黑貓向她轉過臉。它的身體與頭的比例和一般的貓不同,它的面孔顯得要小一些,因而它看去像一隻按比例縮小的黑豹。穗子想,黑影成年後會有這樣高雅美麗嗎?她不敢想,這就是豆蔻年華的黑影。

  它朝她走過來。走到她腿前,下巴一偏,面頰蹭在她白棉布睡褲褲腿上,蹭著她赤裸的腳踝。它蹭一下,便抬頭看她一眼。但當她剛有要撫摸它的意圖,它一縷黑光似的射出去。完全是個野東西。穗子心裡一陣空落:這不是她的黑影。

  黑貓卻又試試探探向她走回。它的黑色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長。穗子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一隻貓。因為它不屬￿她,它便美得令她絕望;它那無比自在、永不從屬的樣兒使它比它本身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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