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十八


  我想,在穗子此後的餘生中,她都會記住那個感覺。她和美麗的黑貓相顧無言的感覺,那樣的相顧無言。這感覺在世故起來的人那兒是不存在的,只能發生於那種尚未徹底認識與接受自己的生命類屬,因而與其他生命有同樣天真蒙昧的心靈。

  這時她發現黑貓的坐姿很逗:身體重心略偏向左邊,右爪虛虛地搭在左爪上。她蹲下來,借著月光看清了它右爪上的殘缺被這坐姿很好地瞞住。她同它相認了。她看著它,猜想黑影或許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房院,至少是沒走得太遠。它或許一直在暗中和她做伴。

  這時外公披著棉衣出來,一面問:「屋頂上掉了個什麼東西下來,嚇死人的!」他一眼看見的不是貓,而是貓旁邊的東西。他直奔那東西而去,褲腰帶上一大串鑰匙和他身上的骨節子一塊作響,如同組裝得略有誤差的一台機器一下子投入急速運轉。

  外公用腳踢踢那東西,然後小心地蹲下去:「不得了了,這貓是個土匪,殺人越貨去了!你看看它把什麼盜回來了!」他將那東西搬起,鼻子湊上去嗅嗅,然後轉向穗子:「這下能過年了。」穗子看清那是一整條金華火腿。他抱著火腿往屋裡走,拉亮了燈,湊到燈光裡,眼睛急促地打量這筆不義之財。他自己跟自己說:「足有十來斤,恐怕還不止。你說你了得不了得?!」

  穗子見黑影在門檻上猶豫,她便給了它一個細微的邀請手勢。它慢慢地走過來,後腿一屈,跳上了八仙桌。它在桌上巡察一番,不時回過臉看一眼狂喜的外公。它兩眼半眯,窄窄的琥珀目光投到他眉飛色舞的臉上。它表情是輕蔑的,認為這位人類的蒼老成員沒什麼出息。

  然後它在桌子中央一趴,確立了它的領土主權。

  穗子確信黑影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她。它那麼自在,那麼漫不經意,證明它與她的熟識一直在暗中發展;它對她的生活,始終在暗中參與。

  外公說:「下回可不敢了,啊?給人家逮住,人家會要你小命的,曉得吧?」他一根食指點著黑影。黑影卻不去理他,修長地側臥,肚皮均細地一起一伏,已經睡得很深。

  到火腿吃得僅剩骨頭時,黑影產下了一隻三色貓崽。外公說這種「火燒棉花絮」的貓十分名貴。穗子卻心存遺憾,覺得黑影果真被它的家族永遠驅逐了出來。外公還告訴穗子,根據「一龍、二虎、三貓、四鼠」的道理,三色貓崽又有另一層的貴重:它是獨生子,因而便是「龍」種。他說:一窩貓崽是三隻,還能算貓;四隻,就是鼠了,不值錢了,連耗子都不怕它了。

  黑影在貓崽落生後的第二天就出門了。它總是在貓崽四面八方扭轉著面孔叫喚時突然從門外躥回來。黑影的乳汁很旺,貓崽一天一個尺寸。

  黑影的外出又有了收穫,一串風乾板栗被它拖了回來。

  外公這次拉長面孔,朝黑影揚起一個巴掌說:「還敢哪你?!再偷讓人逮住你,非剝你皮不行!」外公的那個巴掌落在八仙桌上,黑影睜一隻眼看看這個虛張聲勢的老人。外公說:「一共就剩八個手指頭了,你還嫌多!再偷人家不揍你,我都要揍你!看我揍不死你!」他的巴掌再次揚了揚,黑影不再睜眼,它覺得這老人自己活得無趣也不許其他人有趣。外公見黑影不理他,只得走開,把栗子放到水裡洗了洗,打算每天給穗子吃五個,如果她表現得好,每天便可以有十個栗子。

  貓崽七天生日時,黑影沒有按時回家。貓崽支起軟綿綿的脖子,哭喊的一張小臉就只剩了粉紅的一張嘴。第二天早晨,穗子看見一隻大致是貓的東西出現在貓崽窩裡。它渾身的毛被火鉗燙焦了,並留下了一溝一樁的烙傷。傷得最重的地方是它的嘴,裡外都被燙爛,使穗子意識到,饑荒年頭的人們十分兇猛,他們以牙還牙地同其他獸類平等地爭奪食物,在他們眼中,黑影只是一隻罪惡的、下賤的偷嘴野貓,一次次躲過他們的捕捉,以偷嘴的一個個成功贏了他們。他們終於捉住它時,一切刑具都是現成的,他們號著:「燒它的嘴燒它的嘴!」

  外公和穗子一聲不響地看著貓崽在完全走樣的母親懷裡拱著,咂著一個個不再飽滿的乳頭。他們知道貓崽很快會放棄所有乳頭,啼哭叫喊,抗議它的母親拿空癟的乳頭讓它上當。

  穗子求外公給黑影上藥,外公默默地照辦了。穗子又求外公給黑影餵食,外公也沒有斥她說:「有屁的用!」他叫她把黑影抱到亮處,他用勺柄將一點稀粥送到它嘴裡。每次它一個戰慄,粥隨著就從它嘴角流出來。它睜開琥珀大眼,看一下外公和穗子。到了第三天黃昏,黑影身上出現了第一批蛆蟲。

  外公瘋了似的到處找牛奶。他發現一戶人家門口總放著一個空奶瓶,等著送牛奶的工人將它取走,再換上一瓶新鮮的牛奶。外公知道這戶人家有小毛頭。他自然不去動整瓶的牛奶,只把空奶瓶悄悄拿到水龍頭上,沖一點水進去,把奶瓶壁上掛的白濛濛一層奶液細細涮下來,倒進一個眼藥水瓶子。這樣的哺乳持續了一個禮拜,貓崽早已沒了聲音,毛色也暗淡下來。外公對穗子說:你去找另外一戶有小毛頭的人家。

  穗子把鞋也走歪了,終於找到了一個牛奶站。站門口停著兩輛三輪車,上面滿是空奶瓶子。兩個送奶工人正在聊天,一會兒一陣響亮的大笑。穗子膽怯地走上前去,問她可不可以借兩個空奶瓶去用用。兩個人中的一個說:「你要空奶瓶幹什麼?」

  不知為什麼穗子開不出口。她覺得正是這樣的人燙傷了黑影。她瞥一眼他們黃黃的牙齒和粗大的手指,進一步確定,正是他們這類人害死了黑影。

  她拖著兩個歪斜的鞋子走開了。

  我這麼多年來時而想到,如果穗子硬著頭皮向兩個粗大的送奶工人張了口,討到了允許,從空牛奶瓶裡涮出些稀薄的奶液,那只三色貓崽是否會活下來?它們若活下來,穗子的童年是否會減少些悲愴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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