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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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月黑影偶爾會露露面了。太陽好的時候,它會在有太陽的窗臺上打個盹。但只要穗子有進一步的親和態度,它立刻會拱背收腹,兩眼凶光,咧開嘴「呵」的一聲。它不討好誰,也不需要誰討好它。 外公覺得黑影靠不住,只要野貓來勾引它,它一定會再次落草。雖然它才只有兩個月的年齡,在窗臺上看外面樹枝上落的麻雀時,琥珀大眼裡已充滿噬血的欲望。它對外公辛辛苦苦從垃圾箱裡翻撿出來的魚雜碎越來越沒胃口,時常只湊上去聞聞,然後鄙夷地用鼻子對那腥臭烘烘的玩意啐一下,便懶洋洋鑽到床下去了。 外公說:「日你奶奶的,我還沒有葷腥吃呢。」 黑影一般在餓得兩眼發黑,連一個乒乓球都撥拉不動的時候才會去吃那汙糟糟的魚肚雜。因為黑影的活動範圍主要在床下各個夾縫裡,所以不久穗子就發現許多東西失而復得:外婆曾經織毛衣丟失的毛線團子,穗子三歲時拍過的兩個花皮球,四歲時踢的一串彩色紐扣,五歲時玩的一個膠皮娃娃和玻璃彈珠,都被黑影一一從歷史中發掘出來。黑影基本上停止吃外公為它烹飪的貓飼料是在三個月後;它開始自食其力捉老鼠吃。有次它竟獵獲了一隻不比它小多少的鼠王。 外公說:「好傢伙,這下人家要過貓年了,等於宰了一口豬!」 這次出獵黑影不是毫無代價,大老鼠給了它一記垂死的反咬,黑影肩部掛了彩。 開始外公和穗子都以為那是老鼠的血。幾天過後,黑影打盹時,兩隻綠頭蒼蠅在它身上起落,外公才發現那傷口。外公想難怪它這兩天瞌睡多,原來是傷口感染的緣故。他抓住黑影四隻爪子,讓穗子往那傷口上塗碘酒。穗子心裡發毛,因為那咬傷很深,原本沒什麼膘的黑影,骨頭也白森森地露了出來。外公叫穗子把藥往深處上,說老鼠的牙又尖又毒。而穗子手裡的棉簽剛碰到創面,黑影一個打挺,同時在緊抓它四肢的外公手上咬了一口。 外公一下子把它拋出去,疼得又老了十歲似的,人也縮了些塊頭。他對著黑影消失的大床下面吼著:「去死去,小野東西,虧得你只有這點大,不然你還不吃了我?!」 外公便拿了碘酒來塗自己的手。 穗子問:「黑影會死嗎?」 外公說:「明天一定死--現在它就在發高燒,剛才我抓著它,它渾身抖。」 穗子問外公青黴素可不可以救黑影。外公說哪家醫院吃飽了撐的,給一隻小野貓打青黴素。穗子支吾地說:上回她得重傷風,醫生開了六支青黴素給她,她實在怕疼,打到第四針就沒再打下去。所以醫院注射處還欠著她兩針青黴素的賬。外公一向就知道穗子屬一肚子鬼的那種孩子,主意常常大得嚇人。他這時卻顧不上責駡她。一條貓命就要沒了。他說:「那也不行啊--你得在注射處打掉那兩針才行,他們不會准許你把藥取出來的。」 穗子心想,活這樣一把歲數真是白活了。她指導外公:「你告訴打針的護士阿姨,說我不願意走那麼遠,就把藥拿到附近的門診部打,不就行了?」 外公依照穗子的謊言,果然騙取了護士的信任,把兩支青黴素弄到了手。他又去醫療器具部買了注射器和針管。回到家牢騷沖天,說一隻小野貓花掉了他和穗子一星期的伙食預算。他做好了注射準備,就叫穗子去對床下喊話。穗子軟硬兼施,賭咒許願都來了,黑影半點心也不動。 等外公把大床移開,黑影除了一對眼睛還活著之外,大致是死了。外公這回當心了,先給它四個爪子來了個五花大綁,再用橡皮筋箍住它的嘴。然後外公把八分之一管的青黴素打進它皮包骨頭的屁股。 黑影果真沒死,第三針打下去,它又開始兇相畢露,雖是抓不得咬不得,它卻用琥珀大眼狠狠白了外公一眼。外公不同它一般見識,用四條一樣長的活魚煨了鍋奶一樣白的湯,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軟了。魚是外公和穗子釣來的。離外公家四裡路的地方有口塘,但戳著一塊「不准釣魚」的木牌。外公和穗子夜裡潛越過木牌,天亮時讓露水泡得很透,但畢竟釣到四條一兩多重的魚。 外公說穗子可以同黑影分享四條小魚和魚湯。穗子說她寧願讓黑影多吃兩天特殊伙食。外公不高興穗子嬌慣黑影超過自己嬌慣穗子,他說:「誰個稀罕這些毛毛魚?前些年貓都不稀罕!」他納悶食品短缺是否跟一場又一場的革命或運動有關係;一般說來人一吃飽飯就懶得革命了,所以革命勁頭大的人都是餓著的。 穗子態度強硬,對外公說:「誰個稀罕這麼小的魚?全是刺!連余老頭都不稀罕!」余老頭是個無賴漢,又酗酒,但他曾經寫過幾首詩,所以酒錢還是有的。余老頭是大家的一個寬心丸,心裡再愁,看看天天過末日的余老頭,人們會鬆口氣地想,愁什麼呢?余老頭頓頓在食堂賒飯吃都不愁。於是余老頭就成了人們的一種終極境界,一個最壞的因而也是最好的對比參照。 外公不再勸穗子。在這一帶的街坊中一旦誰端出余老頭,別人就沒話了。 黑影看著外公罵罵咧咧地將一個豁了邊的搪瓷小盆子「啪」的一聲擱在地板上。黑影一對美人兒大眼冷豔地瞅了他一眼。它一點都不想掩飾它對他的不信賴。一切老了的生物都不可信賴。它看他慢慢直起身,骨節子如同老木頭幹得炸裂一般「劈劈啪啪」,響得它心煩。 一縷絲線的鮮美氣味從它的口腔一下子鑽入腦子,然後游向它不足六寸長的全身。 穗子和外公坐在小板凳上吃粥。本來吃得「稀裡呼嚕」地響,這一刻全靜了,嘴挨了燙那樣半張開。他們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又去看吃得不時痙攣的小黑野貓。兩人都無聲地眉飛色舞。這是它頭一次給他們面子,當他們的面吃飯。 黑影恰在這時抬起眼,看見穗子的眼睛有些異樣。它不懂人類有掉眼淚的毛病。它只感到力氣溫熱地從胸口向周身擴散。 穗子說:「外公,它不會死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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