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十二


  韋志遠的爸老門房一般不准這小老頭進來。有時小老頭連人帶車都給攆出去很遠了,老門房還要跑著再攆一段路。韋志遠誰進來他也不攆;賣醬油的,收購雞毛鴨毛的,補鍋釘鞋掌的,牙膏皮換糯米糖的,都可以邊走邊唱就進了這個作家協會大門。

  小老頭很快就拉一車白花花的廢紙出來了。要不是這小老頭,我們大家早讓白花花的紙淹死了也靠不住。這回他不往外拉,拉到死竹林子後面去了。韋志遠的宿舍就在死竹林那一邊。外婆說那是大躍進蓋的豬圈,作家要自己養豬。豬給吃光了,就把豬圈蓋成了宿舍。

  小老頭把拿不了的紙都堆在韋志遠宿舍外面,每一垛子紙上壓幾塊韋志遠的煤餅,風吹不走。

  我在同韋志遠談朱阿姨。他一直用他的梁山伯眼睛瞪著我。

  朱阿姨也住在我們這裡。她小孩的第三個爸爸是我們這兒的副主席。我們這兒剛鬧文化大革命他就給革命小將不知拖到哪兒去了。朱阿姨早早就剪掉了長辮子,省得大家給她剪。我那一回給爸爸帶到春節聯歡晚會上,一個又瘦又高的女人走過來,講話飛眉飛眼的,頭後面有個大蜂窩似的巴巴髻。我一看就走不動了!她是名聲很響的朱依錦。她名聲太響了,所以我們這些鄰居從來見不到她的。她手裡夾著香煙,跟我想像的名演員一模一樣。她笑的時候露出長長的兩排牙齒,每顆牙四周有一圈咖啡色,就像我爸從來不洗的茶缸子裡面的顏色。她跟男的講話,老要說:「哎喲你氣死我了!」然後手臂就一甩水袖。像要甩到人家臉上似的,大家看著她那條看不見的水袖快活地直眨眼。她跟我爸講話也那樣,先看看我說:「老邱你的千金啊這麼嗲,哎喲你氣死我了!」她甩我爸一水袖。我爸和我都駕了雲霧,給她迷昏了。我爸肯定跟我一樣,認為朱阿姨是全世界第一仙女。朱阿姨那麼舞著水袖走遠了,一雙腳大大的,走起來倒像完全沒有腳,乘船一樣。

  下一個春節晚會我又見了朱阿姨,她穿一身「天女散花」的衣裳在臺上東倒西歪地唱《貴妃醉酒》。那一段戲文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最後一次見朱阿姨,我在大門口看批鬥會。臨時搭的舞臺太小,給批鬥的人只好輪流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戴高帽的模樣。拼命往蹲在那裡等著上臺的一大片高帽子那邊擠。一個男小將推我一把:「擠什麼你?」

  我還擠。看見一隊高帽子下臺了,另一隊高帽子上臺去。就是看不見朱阿姨在哪裡。人戴了這種白紙紮的高帽子怎麼都一模一樣了?

  男小將一隻大手過來,提起我的棉衣後背,像我們逮蜻蜓那樣。我四隻腳懸起,使勁地亂刨空氣。

  「就你搗亂!小反革命!」

  我被提起來這一下,可算看見朱阿姨了!她在一頂高帽子下拽出一蓬劉海,兩隻手都給墨塗得漆黑。她一隻黑手擱在胳肢窩下,另一隻黑手翹在空中,夾一根煙。

  「我操你媽!」我對男小將喊起來。

  朱阿姨一下抬頭,找到了我這條粗大的嗓門。

  男小將把我一扔,說:「再罵!」

  「我操你奶奶!」我邊罵邊得意地朝朱阿姨瞅,讓她瞧瞧我出息了多少。

  朱阿姨先傻一會,忽然笑起來。用那只塗黑的手捂著嘴,咯咯咯地笑。

  大概就是那次笑壞了。從此以後批鬥朱阿姨就單獨批了,高帽子也加了高度,脖子上還掛著一串破鞋子。全國的著名女演員挨鬥都要掛破鞋。大家說:「不做破鞋怎麼做女演員啊?」朱阿姨對再高的帽子都沒意見。就是不要掛破鞋。每次都哭啊鬧地給人從大門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給拖出去的時候,韋志遠都從板凳上站起來,恭恭敬敬站在凳子一邊,就像給朱阿姨讓座一樣。五十歲的朱阿姨像個賴學女孩,屁股向後扯,身子又給人扯到前面。韋志遠就那樣站著,不知該幫誰。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廣東保姆講出來的。廣東保姆費了許多力氣才讓大家聽懂,朱依錦「食了毒藥」。朱阿姨一天到晚換保姆;一聽保姆告訴她鄰居家的醜事,她就把保姆辭掉。最後她到廣東找回一個保姆,大家再想聽她講朱阿姨的事也沒法子聽懂了。革命小將對廣東保姆說過許多次:「你解放了,可以回老家了!」廣東保姆好好地謝了他們說:「那你給我買火車票吧?」保姆不要「解放」,一直陪著朱阿姨。連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劃清界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什麼毒藥?」大家打聽。

  「安——眠——藥!」保姆說:「一——百——粒!」

  「唉喲!」有人說:「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臉一樣抹一把鼻涕眼淚說:「反正不演戲了,有一個晚上,慢慢食啦。」

  朱阿姨家的門給封了,保姆也就被強行解放了。她拎著包袱,從韋志遠腳邊,邁著逃荒的步子從這個大門走出去了。

  我到醫院看朱阿姨的時候,是晚上六點。醫院在開晚餐,滿樓都是搪瓷盆子的聲音。我不知朱阿姨床號,只好一層樓一層樓地找。問護士,護士反問我:「什麼病?」我說:「沒病。是自殺。」護士說:「我們醫院沒有自殺科。」

  後來我發現這醫院還真有「自殺科」。所有給塞在樓道裡的床上都插著小牌子,在「病因」這一格填有「畏罪自殺」。每一層樓,不管內科外科,都有幾張這樣的床。自殺科的病員都是自殺到一半給人發現的。有的是殺得不夠「穩、准、狠」,有的一殺就怕了,趕緊自己投案。朱阿姨知道那天晚上十點,兩個男小將來提審她;她剛把肚子脹鼓鼓塞滿安眠藥,他們就到了,兩個藥瓶子還在桌上輕輕滾動。

  我上到六樓,就看到許多人站在過道裡吃飯。有幾個架著雙拐,很困難地站在那裡。這一層樓不該有架拐的,骨科在一樓。我從這些人的縫裡擠著,看見女廁所對面有張床,床上是一絲不掛的朱阿姨。

  我才曉得,那些架雙拐的人怎麼爬得動六層樓。

  一個男醫生和一個女護士正在搶救朱阿姨。護士不比我老多少,在朱阿姨手上紮一針,沒血;又紮一針,還沒血。那男醫生嘴裡哄她:「不要慌,慢慢來,在護校不是老拿橡皮來紮嗎?把她當橡皮就不緊張了……」

  我歎了一口氣。朱阿姨的臉這些人平時也看不到的,別說她光溜溜的身子。我已擠到最前面,回頭看看朱阿姨現在的觀眾。我的脊樑太小,什麼也不能為朱阿姨遮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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