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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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阿姨這下子全沒了板眼,怎麼擺佈怎麼順從。她眼倒是睜著,只看著天花板上的黑蜘蛛網。針怎麼紮她的皮肉,她都不眨眼。 護士醫生做完了事,把一條白布單蓋在朱阿姨的白身子上。就像大幕關上了,觀眾散戲一樣,周圍的人縮縮頸子,松松眼皮,咂咂嘴巴,慢慢走開了。 我跑進護士值班室。一個老護士在打毛線。 我叫喚:「唉,要床棉被!」 護士說:「誰要?」 「天好冷怎麼不給人家蓋被子?」 「你這個小鬼頭哪來的?出去!」她凶得很。 「就一條薄被單!……」我跟她比著凶。我想好了:只要她來拖我我就踢翻那個大痰盂。「為什麼不給人家穿衣服?」 老護士的毛線脫針了,顧不上來拖我。她一面穿針腳一面說:「穿什麼衣服?渾身都插著管子你沒長眼?……她知道什麼?她是棵大白菜了你曉得吧?不曉得冷的,不曉得羞的!……」 「大白菜也曉得冷!也曉得羞!」我說。 那男醫生這時出來了,看看我,手上淨是肥皂泡。他那手碰了朱阿姨,他倒要用那麼多肥皂!他對我笑笑說:「她是你媽?」 「是你媽!」我說。 我最後還是把他們鬧煩了,扔出一條被子來。 我給朱阿姨蓋嚴了。我坐在她床沿上睡了一小覺,醒來見被子給撩在一邊。朱阿姨還是又冷又羞地躺在橡皮管道的網裡。 韋志遠聽著聽著把頭低下來。 我講著講著就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頭頂那個白得發藍的發旋。那個圓圓的漩渦白得發藍,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它。他的耳朵也很好看,又小又薄,一點都不奇形怪狀,耳朵裡有一層灰塵。 我說:「唉,韋志遠。」 他不理我。 我又說:「朱阿姨可能不會死的。他們說過幾天她可能會醒過來的。革命小將說了,她一醒過來,他們會把她和別人關在一塊,她就不會吃安眠藥了。」 他還是不理我。其實他從來都不怎麼理我。其實他從來不怎麼理任何人。有人說大清早天不亮,聽見男廁所裡有人唱戲,都唱男女對唱的段子:男腔他就唱,女腔他哼胡琴伴奏。跑進去,看見唱戲這個人是韋志遠。他蹲在茅坑上,唱得好感動的,眼圈都紅了。 其實韋志遠人在看門,心裡根本不在看門。有次他拿了一大厚摞紙到我家,說他寫了個戲,是寫給朱阿姨唱的,請我爸給指教。他走了,我爸把那一摞紙往床下一塞。他床下面塞滿稿子,老鼠沒啃完舊的,新的又塞進來了。只要人家向我爸討還稿子,爸就會猛一拍人家肩膀說:「他媽的寫得真不賴!好好幹,再改它幾稿!」人家一聽就開心了,哪怕爸用他的稿子揩屁股他也不計較了。 韋志遠不同,一個禮拜後他又來用手指「嗒嗒嗒」彈我家門。我爸拔上鞋後跟就要出去。韋志遠臉洗得白白的,站在門口。我爸說:「誰來的電話?」韋志遠說:「不是……」我爸說:「掛號信?」韋志遠笑笑說:「您叫我過幾天來的。我的劇本……」 我爸來不及耍花招了,說:「哦……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下個禮拜怎麼樣?我跟你好好談,啊?」 韋志遠還不走,問:「幾點?」 我爸不耐煩地說:「幾點都行,幾點都行!」 爸關上門就說:「這種人也想寫劇本!這種人也想寫劇本給朱依錦唱……」他像牙疼一樣咧著嘴。他只好到床下又扒又刨,扒出一摞稿子,四周給老鼠啃成了郵票的鋸齒邊,他手拍拍上面黑麻麻的老鼠屎,說:「他也寫劇本,我就能做女人生孩子了!」 爸剛泡了茶,點了煙要看韋志遠的稿,李叔叔抱著棋盒,拎著棋盤進來了。那時李叔叔還沒想到半年後自己會從和平鴿上跳下來肝腦塗地。 第二個星期韋志遠又來了。聽見他「嗒嗒嗒」的彈門,我爸趕緊套上我媽搬煤的髒手套,門一開就對韋志遠說:「你看你看!正在搬煤餅!……」韋志遠一聲不響照爸的意思把煤餅從我家廚房一塊塊搬到晾臺上,白臉讓汗淌黑了。我爸對他說:「下禮拜吧?今天我累了。」 韋志遠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地來。後來文化大革命也來了,把我爸救了。 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喜歡韋志遠的。我已經成了個很不響、很不響的人,但我跟韋志遠還是有話說的。我把許多秘密告訴了他,比如,我下雨天總要跑到菜場去撿硬幣。因為下雨天硬幣落在地上人家聽不見。我存了許多硬幣,有時我媽會問我借,我催她還我,她就很賴皮地笑:「借你小錢,將來還你大錢!」大人在向小孩借錢時的面孔非常、非常的有趣。有時我就是為了看一下我媽那樣有趣的面孔而慷慨地把錢借給她的。 朱阿姨在醫院住了三天了,還是老樣子:多半時間是安靜躺著,偶然亂動一陣子,把我給她遮蓋得很好的棉被踢開。我從家裡搬了一把小折疊椅,坐在她床邊。大家來看她的身體,一看見我瞪眼坐在那裡,也不大好意思了。我很少上廁所,憋得氣也短了,兩腿擰成麻花才去。因為每次上廁所回來,朱阿姨的身子總是給亮在那裡。我也儘量不睡覺,除了覺睡我,那是沒辦法的事。有回睡得腦子不清爽,看見那個電工走到床邊,他看我頭歪眼闔像個瘟雞,就假裝嘴巴一松,把香煙頭掉落在朱阿姨被子上。他馬上裝出慌手亂腳的樣子去拍打被子,生怕煙屁股把朱阿姨點著似的用手在朱阿姨身上撲上撲下。棉被還就是給他拍打不掉。他乾脆抓起棉被來抖,好像要把火災的危險抖抖乾淨。他眼睛一落在朱阿姨的身體上,手就僵住了。這個又瘦又白的身體天天都在縮小、幹掉,兩條甩水袖的胳膊開始發皺了,胸脯又薄又扁,一根鮮豔刺眼的橘黃色橡皮管不知從哪兒繞上來。電工動也不動。只有脖子上的大橄欖核在亂動。不知他認為朱阿姨的身體是太難看,還是太好看了。朱阿姨是一隻白蝴蝶標本,沒死就給釘在了這裡,誰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她不防護自己,在你眼前展覽她慢慢死掉的過程。她過去的多姿都沒了,過去的飛舞都停止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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