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十 | |
|
|
朱依錦穿件粉紅絲絨旗袍,唱了《女駙馬》、《天女散花》裡兩個小段子。然後她夾著老長一根水晶煙袋鍋,騰雲駕霧地到處和人打招呼,一路就招呼到穗子跟前。她說:「咦,小穗子,你爸呢?」穗子告訴她父親把票給了她和臘姐。朱依錦說:「告訴你爸,我罵他了——我現在一年不唱一回,他連這面子都不給我!」穗子替父親告饒,他把票省給了臘姐,因為臘姐太迷你朱阿姨了。朱依錦這時朝臘姐看一眼,眼光立刻火星四迸。她說:「穗子你什麼時候出來這麼漂亮個『大姐』?」她把臘姐聽成了「大姐」。穗子剛要解釋,突然瞄見臘姐臉上一種近乎恐懼的表情。她手捏住了穗子的手,手指上是深深的懇求。臘姐恭敬地對朱依錦一笑,說:「不是親的。」她手上的懇求已是狠狠的了。穗子想:好哇,你這撒謊精。朱依錦說:「小穗子,你這姐嗓子也不錯吔!」她轉向臘姐問她喜不喜歡唱戲,臘姐點頭,在穗子看那不是點頭而是磕頭搗蒜。朱依錦說:「哪天唱幾句我聽聽。」臘姐馬上說:「哪天呢?」朱依錦對穗子說:「過了節叫你爸領你表姐到我家來,啊?」穗子對自己十分驚訝,憑了什麼她維護了臘姐的謊言和虛榮,憑了什麼她沒有向朱阿姨揭示臘姐的丫鬟兼童養媳身份? 穗子爸果真帶著臘姐去拜會朱依錦了。穗子爸直說:「好事情好事情,真成了朱依錦的關門徒弟,你這童養媳就翻身了。」外婆陰冷地盯著穗子爸,又盯著臘姐,說:「做戲子比做正經人家的媳婦好到哪裡去?」穗子爸沒搭理外婆。據說朱依錦被戲校聘了去做特級講師,戲校春天招生,她會把臘姐推薦進去。不識一個字的臘姐開始在報紙邊角上寫自己的名字,「柳臘姐、柳臘姐、柳臘姐」。 無論如何,穗子還是有些為臘姐高興的。穗子是個知書達理的人,知道「養媳婦」是封建殘餘,應該被消滅掉。再說,萬一將來臘姐真成個小朱依錦,穗子臉上也是有光的。寒假一結束,臘姐就要去戲校了。外婆說:「哼,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穗子白老太太一眼:「老封建!」穗子媽找出一堆自己的舊衣服,贈送給臘姐去戲校時穿。還送了雙八成新的高跟皮鞋,高跟給鋸矮了,因此鞋尖像軍艦那樣乘風破浪地翹起。至於穗子爸對臘姐一切正常和超正常的關照,穗子媽當然是蒙在鼓裡。 寒假後的第一天,臘姐在校門口接穗子。她表情有點慘慘的,對穗子說:「我大來了。」就是說,臘姐的公公來了,專門來接臘姐回去。外婆對大吵大鬧嚷嚷「封建」的穗子說:「臘姐回家圓房去,是好事情,你鬧什麼?」穗子對著臘姐的大——一個紅臉漢子說:「朱依錦說臘姐是個人才,朱依錦,你知道嗎?」臘姐的大搖搖頭,像對小姑奶奶那樣謙恭地笑笑。穗子說:「你什麼也不懂,就是一腦瓜子封建!」外公說:「穗子沒禮貌。」穗子尖叫:「我就沒禮貌!」外婆說:「背那麼多古文背哪去了?學這麼野蠻。」穗子又尖叫:「我就野蠻!反正臘姐不是你家童養媳!臘姐是我的丫鬟!我要她去學唱戲!」穗子在張牙舞爪時,臘姐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樣子乖極了。臘姐把她帶來的那些衣服打成和來時一模一樣的一個包袱。在城裡置的那些裙子、外套、乳罩、腹帶,她齊齊碼在自己床上。紅黑格外套也丟下了,她對穗子說:「穗子,這個外套你長大了穿,肯定好看。」穗子漸漸靜下來,知道大勢已定。她老人似的歎了口氣。她沒想到臘姐的突然離去讓她體味到一種如此難受的滋味。那時尚未為任何事任何人傷過心的穗子,認為這股難受該叫「傷心」。 臘姐又恢復了原樣,又是那身四鳳的打扮,一根辮子本本分分。她倒沒有穗子那麼傷心。她挎起包袱,跟著她的大往門口走。在門口她聽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倆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就好像這十個月間什麼也沒發生過。穗子突然想,臘姐是恨她的,恨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 到我成年,人們已忘了我的乳名穗子,我仍相信臘姐恨我,恨我的一家,大概基於恨那個押解她回去守婦道本分的大。我相信她甚至連我爸也恨。我爸在臘姐突然離去的第二天回來,發現臘姐的床空了,上面刺目地擱著那件紅黑格呢外套。我爸失神了一陣,但很快就顧不上了,全國鬧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朱依錦頭一批就被戲校的紅衛兵帶出去遊街。 外婆去世後,老家來了個人奔喪,說臘姐圓了房不久就跑掉了。有人在鎮上看見她,剪短了頭髮,穿上了黃軍裝,套上了紅衛兵袖章,在公路口搭的舞臺上又喊又叫又唱又蹦。我想像造了反的臘姐一定是更加俊氣了。外婆的老家親眷說:「也不知她怎麼這樣恩將仇報,她婆家待她不壞呀,不是早早接過來做養媳婦,搞不好在她家那種窮地方早就做餓死鬼了。」老家親眷又說:「她跑到臺上說婆婆公公怎麼虐待她,她公公是個公社書記,也算個小小父母官了,給她罵得不成個東西!哎喲,養媳婦造反,才叫真造反。養媳婦都去做紅衛兵了,這還了得?!……」 我問那老家親眷,後來臘姐去哪裡了?親眷說:「總是野在縣城什麼地方吧?沒人再看見過她了。」 滿世界都是紅衛兵,都不知仇恨著什麼,打這個砸那個。那時我不到九歲,實在不明白紅衛兵們哪兒來的那麼深那麼大的恨。但恨總是有道理的,起碼臘姐的恨有道理,只是今天做了作家的我對那恨的道理仍缺乏把握。肯定不是因為我偷了她五塊錢。這是肯定的。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