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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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穗子父親都開始注意到臘姐了。他是寫戲的,對好看女子的注意不怪他,是他的職業本能使然。穗子發現爸爸隔一兩天總會回來吃頓午飯或晚飯。有時媽媽一道來,有時他自己來。他同臘姐開玩笑、搭訕,說整個作家協會大院的人都在打聽誰家來了個漂亮妹子。有時他跑到廚房,長輩那樣對臘姐關照,拎不動兩滿桶水不要逞強,正長身體時會累羅鍋了。臘姐叫穗子爸「姐夫」,外婆說:「什麼?你公公是我侄兒,他怎麼成你姐夫了?!」臘姐對穗子爸一笑,說:「姨父。」外婆說:「表姨父。」臘姐又笑說:「表姨父你的襯衫我給上了點漿。」穗子看見臘姐把疊得四方見棱的襯衫捧給父親時,父親和她兩雙手在襯衫下面磨蹭了一會。看起來當然只是交接一件襯衫。 不久臘姐給自己縫了兩件連衣裙,布料絕對不是印錯花的次品。要到一些日子以後,穗子才能證實自己的猜測:這兩塊洋氣典雅的布料是爸爸為臘姐選購的。至於臘姐給父親什麼以使父親抽了兩個月劣煙而省下錢為她扯布料,穗子將永遠對此停留在猜測階段。 穗子爸回家來時臘姐嘴裡總是有曲有調。有天穗子聽她唱起自己在學校合唱團的一支歌。穗子想,她可偷得真快呀,我自己才唱了沒幾天。她上去從背後掐住臘姐的兩頰,臘姐正隨著那支兒童進行曲的節奏在衣服板上搓衣服。她嘴裡原先滿准的調給穗子扯得一跑老遠。穗子說:「再敢瞎唱?」她說:「哎喲,掐的那是肉!」穗子說:「掐的就是肉!誰讓你臉皮那麼厚?」臘姐說:「疼死了疼死嘍!」穗子說:「你把歌詞念一遍給我聽,我就放了你!」臘姐說:「我哪曉得詞!我又不識字!」 穗子突然上來的這股恨弄得她自己渾身抽風。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瞬怎麼會對這個丫鬟臘姐來了如此的狠毒。她說:「你不懂詞你亂唱什麼?!」臘姐說:「跟著你學的嘛——哎喲你把我肉掐掉下來了!」穗子說:「我唱的是什麼詞?」臘姐說:「風裡斷鹽,雨裡討鹽……」穗子真給她氣瘋了,居然她敢拿如此愚昧無知沒有道理的詞來竄改她的歌。穗子不明白她這股突來的狠毒並不全是臘姐惹的;她從四歲起就在嘴裡比畫各種她完全不懂的詞句,但她那是沒法子,而臘姐卻很樂意這樣胡言亂語。她真要把臘姐兩個腮幫揪出缺口來了。她說:「我最恨最恨你什麼也不懂就敢瞎編!是『風裡鍛煉,雨裡考驗,我們是暴風雨中的海燕!』聽懂沒有?你這大文盲!」臘姐說:「好好好,我這個大文盲!」 穗子鬆開了筋疲力盡的手指和牙關。臘姐用兩個帶肥皂泡的手摸著給穗子揪的兩塊肉,眼淚也要出來了。穗子說:「以後再瞎編歌詞,我拿傷筋膏藥把你嘴貼起來!」臘姐說:「那你教教我,我就不瞎編了嘛。」穗子說:「美得你!」她的怒氣還是平息不下去。穗子不知道其實這一場給丫鬟臘姐過的刑是緣於妒嫉;她想不通一個大字不識的臘姐學起唱來怎會這麼快,直接就從她嘴裡活搶。 暑假要過完時,一天晚上穗子像慣常那樣鑽在臘姐帳子裡,穗子喜歡臘姐涼滋滋的手臂摟著自己。若是穗子挨了蚊子的一口咬,她便留到這時來讓臘姐給她搔。這天臘姐說:「我這裡也給蚊子咬了個包,你幫我抓抓嘛。」穗子見她指著自己胸口。她同時覺得臘姐眼神有些不對頭,癡癡傻傻的。她便去替她搔那蚊子包,卻怎樣也找不著它的位置,只能敷衍了事地動著手指。臘姐問:「你爸和你媽可常吵嘴?」穗子說:「不常吵,兩個禮拜吵一次吧。」臘姐又問:「是你媽待你爸好些,還是你爸待你媽好些?」穗子想一會說:「我媽是把我爸追上的。我爸過去有好多女朋友。」臘姐說:「你怎麼會曉得這些?」穗子說:「哼,我什麼不曉得?」外面月亮很大,照到帳子裡,穗子看見臘姐臉上有些細膩的油亮,嘴唇半開在那裡,有話沒吐出來。臘姐說:「你怎麼越抓越癢?」同時她就領著穗子的手,去找那「癢」。穗子的指尖突然觸在一個質感奇特的凸起上,她嚇一跳。穗子這是頭一次接觸一顆桑葚似的圓圓的乳頭,從前不記事時吮吸奶媽的乳頭是不能算數的。臘姐把穗子的手留在那裡,說:「就這裡癢。」穗子感覺整個事態有些怪異,但她抵禦不住對這顆桑葚的強烈好奇。她撚動它,探索它與周圍肌膚的關係。她見臘姐眼珠半死不活,不知盯著什麼,嘴巴還那樣開著。臘姐把穗子另一個手也抓起,按在自己另一顆桑葚上。穗子腦子裡斷續閃過外婆的「不是好事情」,手卻捨不得放棄如此舒適宜人的觸摸。她不自覺地已將半個身體伏在臘姐身上,兩手太小,抓不過來,她便忙成一團。臘姐喘氣也不對了,舌尖不時出來舔一圈嘴唇。穗子感到她手心下的兩座丘體在發酵那樣鼓脹起來,大起來,大得她兩手更是忙不過來了。臘姐問她可好玩,穗子頭暈腦脹地嗯了一聲。是不是好玩的一件事?還是「不是好事情」? 蚊帳拆除之前,穗子和臘姐調換了地位,從被抓癢的變成了抓癢的。她們在外公睡熟後打起一支手電筒,臘姐就請穗子在她身上隨便看,隨便摸。她指點穗子這裡從幾歲開始會凸起,這裡幾歲會長出毛毛,這裡哪年會流出血,最終,會出來小毛頭。穗子簡直覺得臘姐了不起,一切都現成、都各就各位,都那麼完善美麗。 外婆問穗子:「你們晚上在床上瘋什麼?」穗子和臘姐飛快交換一眼。穗子說:「沒瘋什麼。」外婆又去問臘姐:「你倆在幹什麼?」外婆臉上「不是好事情」的神色已很明確。臘姐笑笑說:「穗子要我給她抓癢癢。」她一點都不像在撒謊,穗子被她自然流暢的謊言弄得突起一股怨忿。明明都是你在「癢癢」,明明是你在把我忙累得要死。穗子心裡莫名其妙地窩囊起來,好像受了騙,受了剝削。還有就是,她有些明白過來,在這樁秘密遊戲中,臘姐受益遠超過她。原來她伺候丫鬟臘姐舒服了一大場。現在她穗子完了,懂了這麼多。她恨自己受了臘姐這番不三不四的教育。 穗子發現臘姐穿了件紅黑格的粗呢外套。她問它哪裡來的,臘姐笑笑想混過去。但穗子不依不饒,拎住她的耳環,說:「你要撒謊我現在就去拿傷筋膏藥糊你的嘴。」穗子其實已猜中了。果然臘姐說:「表姨父給我買的。我沒帶過冬的衣服。」穗子想,她想要那個會扭秧歌的娃娃,父親都一推再推,而這件外套大概等值于四個娃娃。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對來校門口接她的臘姐說:「你陪我去百貨大樓。」那是臘姐最樂意去又總也沒理由沒工夫去的地方。穗子直接到了玩具櫃檯,發現秧歌娃娃居然還在那裡。穗子求父親有半年了,半年中她時而跑來看看,這娃娃是否給買走了。只要它還在,穗子便心情輕鬆愉快,認為總有一天它會是她的。總有一天父親會心軟,向她投降。這「總有一天」的希望直到臘姐那件紅黑格外套出現前才死滅,因為父親不再是找托詞,而是毫不猶豫地對穗子說:「不買,你快八歲了,八歲的大人還要娃娃?難為情。」然後就是穿了紅黑格外套的臘姐,簡直把她給漂亮死了。穗子對女售貨員說:「我買那個娃娃。」她把一張五元鈔票捺在玻璃櫃檯上,不可一世。鈔票上有深深的摺痕,斜的直的橫的。臘姐盯著鈔票說:「穗子你哪來這麼多錢?」穗子像聽不見她,抱了盛著娃娃的紙盒,拿了找回的四角五分零錢,氣魄很大地往商店外走去。臘姐跟著她,一回到家就去翻自己床上的褥墊。然後便厲聲叫起來:「穗子!」穗子正著迷那手舞足蹈的娃娃,理也不理她。臘姐便跑過來,扯了她的小細胳膊就往門外拉。 穗子覺得她倆組合成的這個局面極像這城裡通常出現的一個景象:某人拉了某人去派出所,被拉的那人或是小偷或是小流氓,撩了哪個女人裙子或是小惡棍無端砸碎某家玻璃窗。臘姐當然不會拉穗子去派出所,她把她拉到門外,外婆看不見的地方,說:「穗子,你拿了我五塊錢。」穗子說:「誰拿你的錢?我爸爸有的是錢!」臘姐說:「我的錢是攢給我小弟念書的,我家沒一個人念過書,我想我小弟以後念書去。」穗子說:「誰拿你錢了!誰稀罕你的破錢!」穗子不講理起來十分的理直氣壯。臘姐眼裡突然落出兩顆淚,說:「你把錢還給我。」穗子說:「你敢誣賴好人!」臘姐又流出兩顆淚說:「求求你,穗子,把錢還給我。」穗子說:「你有證據嗎?」臘姐說:「我錢都疊成元寶,你買娃娃的那五塊錢就是元寶拆的!」穗子說:「反正我沒拿你的錢——你再不放開我,我咬人啦!」臘姐又是兩顆淚出來:「早上四點上菜市買菜,四分錢一碗辣糊湯,我都捨不得喝……」穗子輕蔑地想,辣糊湯都會讓她掉淚。這是她頭一次見臘姐掉淚,可憐巴巴的讓穗子幾乎也要陪她掉淚了。但這刹那間的憐憫讓穗子認為自己很沒用,讓她幾顆淚弄得險些招供。因此她就在扯住她的那只手背上咬了一口。臘姐一聲沒吭。等穗子跑遠,回頭來看她,她靠牆根蹲成一團,哭得都蹲不穩了。 春節聯歡會的票子很難弄到。爸爸把兩張票子交給臘姐,說:「你帶穗子去吧,你不是喜歡聽朱依錦的戲嗎?」臘姐魂飛魄散了起碼三天,除夕晚上在下午便打扮停當了。穗子瞪著她的臉說:「好哇。你抹胭脂了!」臘姐說:「沒有沒有!」穗子說:「肯定是拿口水蘸在紅紙上,抹到臉上的。」穗子自己就這麼幹的。外婆看看漂亮得要命的這個丫鬟,說:「作怪喲。」外婆認為長臘姐那樣長的睫毛的女孩都是作怪的。外婆很瞧不起漂亮女子,說她們都是繡花枕頭一肚子糠。朱依錦在外婆眼裡都是一肚子糠就更別提臘姐了。她從眼鏡後面鄙薄地看著這只「繡花枕頭」熱切地趕著去朝拜那只著名「繡花枕頭」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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