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外公快要走出兩裡多長的竹林小徑了。他停下來,仍背著雙手,說:「笨蛋,做什麼都要有竅門。偷竹筍,都像你們這樣豬八戒,活該給人逮住、關班房。」外公打一個軍事指揮手勢,要她們沿小徑走回去,撿他剛才踢斷的筍。他說出偷竹筍的秘訣。竹筍在地下根連根,拔一棵筍,會牽動整個竹園,搖擺和聲響能傳到幾裡路以外,這就是她們遭了漢子埋伏的道理;他遠遠地順著竹子的響動就摸過來了,但竹筍又比什麼東西都脆嫩;一踢,它起根部折斷,卻悶聲不響斷在筍殼裡,你只需再走一趟,沿途一根根拾那些折斷的筍子就行。萬一碰到人,誰也逮不到你的贓,一眼看上去,誰看得出你那麼陰,不動聲色把筍全毀在一層層的筍殼深部?

  女孩們按外公說的,照原路走回去。走了半裡路,拾的竹筍她們書包已盛不下了。她們對外公的景仰,頓時從抽象轉化為具體。原來外公是個精銳老賊,紅軍裡原來什麼高明人物都有。

  穗子這時站在女孩們的群落之外。她見外公的目光在白色濃眉下朝她眨動一下。那是居功邀賞的目光,意思是,怎麼樣?我配做你外公吧?

  就在穗子采來的竹筍經過醃制和晾曬,成了每天餐桌上一隻主菜時,那個抄家頭頭完成了對外公的調查。他一直有更重大的事情去忙,抽不出身來處置外公這樁事。這天他突然有一個消閒的下午,便帶領一群手下跑來了。他們不進門,黑鴉鴉站在門口。頭頭大聲宣佈有關穗子外公歷史的重大疑點。根據他的調查,穗子的外公曾給李月揚做過副官,在一場圍剿紅軍的戰鬥中負傷,從此加入紅軍。但那場戰鬥中,紅軍的傷亡也很大,因此穗子外公便是一個手上沾滿紅軍鮮血的白匪。頭頭沒等穗子和外公反應過來,便一步上前,拉開抽屜,拎出那張別滿勳章的綠氊子,他一手高舉著綠氊子,對逐漸圍上來的鄰居說:「大家看一看——這裡面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功勳章,充其量是來路不明的我軍的紀念章。所以他所謂的『戰功』,是第一大謊言!其餘的謊言更荒謬;這兩個,是德國納粹軍人的獎章!」

  外公說:「你奶奶的,你才謊言!哪個不是老子打仗打來的?」

  頭頭說:「打仗,要看打什麼仗。……」

  外公拍拍桌子:「日你奶奶,你說是什麼仗?收復東三省是謊?打過鴨綠江是你奶奶的謊?……」

  頭頭不理外公,晃著手上的綠氊子,大聲說:「今天,我們揭開了一個偽裝成『老英雄』的敵人,一個老白匪!」

  鄰居中有人搬了把椅子,頭頭便一腳站上去。所有金屬徽章在他手裡響成一片。他的手勢非常舞臺化,指在外公頭上說:「這個老匪兵,欠了革命的血債,還招搖撞騙,偽裝成英雄,多少年來,騙取我們的信任和尊敬。」

  外公的白眉毛一根根豎起,頭不屈地搖顫,他忽然看見不遠處誰家做煤球做了一半,大半盆和了水與黃泥的稀煤擱在廊沿下。人們只見一道烏黑弧光,從人群外劃向那頭頭,外公的矯健和頭頭的泰然都十分精彩,人群「嘔」地哄起來。頭頭不理會自己已成了一個人形煤球,手指仍然指住外公:「大家記住這個老白匪,不要讓他繼續行騙。」

  頭頭的幾個手下把外公捺住。外公聲音已完全嘶啞,他說:「我的『殘廢證』是假的?!我身上鬼子留的槍傷,是假的?日你二爺!」

  鄰居們打來水讓頭頭洗渾身的煤。他們大聲地招呼著他,一下子跟他自家人起來。人們把外公推進屋裡。外公說:「你們找黃副省長打聽打聽,有沒有我這個部下!」

  鄰居中一人說:「黃副省長死了七八年了。」

  他們把外公攔在門內。隨便外公說什麼,他們唯一的反應就是相互對視一眼。他們要外公明白,人之間的關係不一定從陌生進展為熟識,從熟識向陌生,同樣是正常進展。這段經歷在穗子多年後來看,就像一個怪異的夢,所有人都在那天成了生人。這天之後,有的保姆哄孩子時說:「再哭那個老白匪來了。」那天之後的一個午睡時分,嗡嗡叫的蒼蠅引來一個換麥芽糖的。穗子拿了牙膏皮出去交易,見她曾經熟識的女孩們為一大把徽章在同販子扯皮,販子說那兩個德國徽章不是銅的,換不了麥芽糖。

  穗子不清楚外公的殘廢津貼是不是從那天開始停發的。她在那個夏天給父母寫了信,說她非常想他們,還說那次傷母親的心,她一直為此不安。穗子在這個暑假跟父母的通信中,一個字都不提外公。但父母還是知道了外公的特殊食品供應已中斷了。

  穗子父母決定領走女兒。他們跟穗子私下裡長談了幾次,要穗子深明大義,父母對於孩子的權力至高無上。他們說長期以來他們被迫跟女兒骨肉分離,穗子和他們一樣,感情上的損失很大。現在是彌補這些損失的時候了。母親說:「我們太軟弱了,讓自己孩子給一個不相干的老頭做伴。而且是歷史不清不白的一個不相干老頭!」

  聽到「不相干」,穗子兩眼混亂地看著母親。

  母親說:「外婆不在了,老頭就跟我們什麼關係也沒了,明白嗎?」她的兩隻手掌把穗子的右手夾在中間,手掌上有幾顆微突的老繭。

  穗子爸說:「我們女兒跟我們一樣,心是最軟的,就是跟我們沒關係的一個老頭,她也不肯欺負他。穗子,爸爸最瞭解你了,對不對?」

  長談進行到天黑。穗子爸和穗子媽跟穗子咬耳朵:「去換換衣服,悄悄出來,外公要問,就說出去跟小朋友玩。爸媽帶你出去吃好的。」

  穗子跟在父母後面,進了一家小館子,裡面賣發麵煎包和骨頭湯。湯上面的蔥花沾一層灰褐色油污。穗子喝著喝著,突然停下來,從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親,見她正跟父親遞眼色,眼色裡有一個奇怪的笑意。穗子頓時驗證了自己的感覺,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她每喝一口湯,張嘴發出「哈」的一聲,兩人就飛快一對視,意思是,看見了吧?她一舉一止都帶著那老頭的毛病;她喝湯張嘴哈氣的惡習難道不是跟老頭一模一樣?再看她那雙手,捧著碗底,活活就是一雙農夫的手。這樣的手將來怎麼去琴棋書畫?在食物面前,這張臉還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卻全在她目光裡,目光急不可待,不僅對自己盤內的東西有著過分的胃口,對別人盤中和嘴裡的東西,格外是食欲中燒。在父母眼裡,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個桌撲去,搶奪各個盤子裡的食物,那目光分泌著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來不及吞咽就開始下一輪咀嚼,上氣不接下氣,噎得直痙攣也不在乎。母親終於忍不住了,說:「穗子,別人吃東西你不要去看。」

  父親解圍地說:「小孩子嘛。」

  「小孩子也不都這樣,」母親搶白,「我最不喜歡眼睛特別饞的孩子。老頭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饞都是那樣給逗出來的。」

  穗子把從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葷極重的桌上。正如這裡的食品都有股木頭味,這裡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隻蒼蠅在桌面上挪著碎步,進進,退退,搓搓手。母親邊說話邊舞動指尖,連她趕蒼蠅的動作都透著某種教化。她跟父親說:「老頭叫穗子說她自己『我是個小豬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給她!」

  穗子說:「我沒有!」

  母親卻看不見她陡然通紅的臉。她說:「怎麼沒有?我親眼看見的!我看見老頭站在板凳上,手從竹籃裡構出個核桃,說:『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個小豬八戒?』……」

  穗子大聲說:「不是核桃!」

  「那是什麼?」

  「我已經好幾年沒吃過核桃了!」

  「好了,你嗓子輕一點。」母親說著,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是不是核桃,無關緊要。反正老頭就這麼叫你自己說自己是個小豬八戒。」

  「從來沒有說過!」穗子說,嗓音仍輕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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