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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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拿出一把鎖,把門鎖上了。他走到窗子前,對女孩們說:「剛才你們不是跑了一個嗎?她回去報信,你們的奶奶就會來領人了。」 另一個女孩哭著說:「我沒有奶奶!」 「那就叫你舅舅來。」 漢子知道女孩們的父母是來不了的,出於各種原因他們反正來不了。做個鄉下漢子他不明白城裡人的種種大事,但看看也知道這群女孩沒有父母。她們身上有種可怕的氣質,漢子只覺得那氣質有些刁鑽,有些賴,有些連鄉下孩子身上都不見的荒野。 漢子兩個胳膊肘擱在窗臺上,上身傾進窗內。他說:「就是送錢來也賠不了我那些竹子。你們少說搞掉了我兩千多根筍子,筍長成竹就是十幾倍價錢,賠不起我?不要緊,我叫人去扛你們家的自行車,下你們大人的手錶,搬你們的縫紉機、收音機。」 漢子在咬「手錶」這類名詞時,嘴和臉都有猛狠狠的快感。他一年吃不到四回葷,嚼這幾個字眼就像嚼大肥肉,饞與解饞同時發生,那是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饞,刹那間得到滿足的同時,吊起了更深刻的古老不滿。漢子的不滿和滿足更迭,使他的臉上固有的愁苦深化了。漢子認為所有城裡人都有他上面提到的「三大件」,這「三大件」卻是他所理解的「富裕」的具體形象。他的困惑是城裡人都有「三大件」,還在作什麼?再作不是作怪、作孽又是什麼?他看著這群女孩,心想她們的爹媽都是活得小命作癢了。他說:「一根竹子算你兩塊錢,你們差我四千塊錢。你們的家長不賠我這些錢,你們就在這裡頭過端午吧。」 到了下午,女孩們喊成一片,說她們要解手。 漢子說:「解吧。」下午她們見逃跑的女孩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個人。女孩們一時看不清來解救她們的人是誰家家長,因為他正和漢子在竹林裡察看女孩們的罪跡。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但女孩們知道漢子在勒索,而那位家長在殺價。 報信的女孩瞅了個空,跑到小屋前,對窗內小聲說道:「你們完蛋了!穗子外公把你們交出去了,接受懲辦!」 穗子外公跟漢子交談著,頭用力搖動。他們走出竹林,在屋子前面站住。外公胸前照例掛滿勳章,一隻腳實一隻腳虛地站立,看上去大致是立正姿態。 外公看一眼屋內的女孩,對漢子說:「別跟我講這麼多廢話,該關你就關,該揍你就揍,省得我們家長費事。」 漢子還在說一棵竹筍長成竹值兩塊錢的事。 外公說你是什麼市價,現在到哪裡拿兩塊錢能買到恁大一根竹子?少說四塊錢! 漢子說:「還是老八路公道。」 外公說:「誰是老八路?我是老紅軍。」 漢子說:「是是是,老紅軍。」 「紅軍那陣子,拔老鄉一個蘿蔔,也要在那坑裡擱兩分錢,掏老鄉的雞窩,掏到一個蛋,擱五分錢。我掏老鄉雞窩的時候,你大還『蟲蟲蟲蟲飛』哩!」 漢子眼神變得水牛一樣老實。 「拔多大一個蘿蔔你曉得?狗雞根兒那麼大。也是群眾一針一線,也不能白拿。」 漢子給外公教育得十分服帖。 外公手指著屋內的女孩說:「她們拔掉兩千根竹子,一根竹算它四塊,那就是毛一萬塊錢。想叫她們爹媽賠錢那是做夢。所以我來跟你表個態度,你就關著她們吧。我代表她們爹媽表這個態度,你想關她們多久,就關她們多久,我們一點意見都沒有。」 女孩子中有人叫了一句:「什麼老紅軍?老土匪!……」 外公沒聽見,或者聽不聽見他都無所謂。他接著說:「不然你把她們交還給我們,我們還是一樣,還是關。關在你這裡,你放心,我們也省心。」 漢子認為這個掛滿勳章的老人十分誠懇,也十分公允。但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說:「她們一天吃三餐,家長給我多少飯錢跟糧票呢?」 外公說:「坐大牢是大牢管飯。」 漢子說:「我哪有飯給她們吃?」 外公說:「再怎樣她們也不犯餓飯罪,飯你總要給她們吃的。」 漢子一聽,臉上黝黑的愁容成了通紅的了。他說:「我家伢一人也是一張嘴,接起來比這根褲帶還長!」他顛顛手上的牛皮帶。「也要我喂!我沒糧給她們吃!」 外公道:「那你什麼意思?餓死她們?」 漢子馬上掏出鑰匙,開了鎖,一面說:「我有米還不如喂幾隻雞呢,還下蛋!」他驅瘟一樣驅走十來個女孩。他晃著皮帶:「再給我逮住,我抽脫你的皮!」 外公一聲不響地領著女孩們往竹林外面走。大家知道外公不想麻煩自己,替人家教育孩子。他要把她們交給各家家長,按各家家規,該怎樣算帳就怎麼算帳。這正是女孩們最害怕的一點;事情一經別的家長轉達,就變得更糟。她們開始甜言蜜語,說外公你真威風,戴那麼多勳章天下無敵了! 外公沒聽見似的,一顛一顛往前走,走兩步,往竹叢裡一踢,出腳毒而短促。對他的奇怪動作,滿腹心事的女孩們都顧不上深究。她們眼中的外公顯得悠閒,因而他頭頸的擺動看上去是種得意。 年長女孩說:「外公你要罰我們站,我們天天到你家後院來站,好吧?」她用力拽一把穗子,讓她也服個軟,好讓老頭不向學校和各家家長告狀。但穗子不作聲。每次穗子惹了事都變得十分堅貞。她若從吊在天花板的籃子裡偷零嘴,被外公捉住她是絕不討饒的。她不認錯,外公就講出那句最狠的話來:「我管不了你,我馬上送你回你父母那裡。」這話一講出來,祖孫兩人都傷心傷得木訥,會沉默許多天。穗子知道外公很快會講出此話來傷她心了。她目光變得冰冷,暗暗地想,這回我要先發制人。一想到採取主動來傷害外公和自己,穗子的眼淚上來了。她看著外公走在最前面,雙手背著,搖頭晃腦;她要搶先講這句絕情話,老人卻是毫無防備。 所有女孩都說任外公罰:罰站、罰跪、罰搬煤餅,隨便,外公的背也會笑的,外公的背影在笑她們徒勞,笑她們這群馬屁精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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