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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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她的嗓門!」穗子媽對穗子爸說。她又轉臉來對女兒說:「我明明看見了。外公不是說:『叫一聲好外公』,就是說:『以後還淘不淘氣呀?』你說『不淘了』,他才給你一口吃的。」 穗子瞪著母親。她感覺眼淚癢而熱,在眼底爬動。 母親說:「這有什麼?媽媽不是批評你,是說老頭兒不該這樣對你。你又不是小貓小狗,給點吃的就玩把戲。」 「可是我沒說!」穗子哽咽起來。 「我明明聽到的。小孩子不要動不動就耍賴!」 穗子想到她半歲時挨了母親那兩腳。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親,她也認為自己非常討厭,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 母親說:「不是穗子自己想說,是老頭兒教你說的,對吧?」 「……嗯。」 母親拿出香噴噴的手帕,手很重、動作很嫌棄地為穗子擦淚。穗子臉蛋上的皮肉不斷給扯老遠,再彈回。外公的確不及母親、父親高雅,這認識讓穗子心碎。外公用體溫為她焐被窩,外公背著她去上學,不時往路面上吐口唾沫,這些理虧的實情都讓穗子痛心,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這個時候,母親明確告訴穗子,外公是一個外人。 當然,母親最具說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歷史疑案以及偽功勳章。母親也掌握了穗子與朋友們偷盜竹筍的風波,她不再嫌棄女兒,而是對女兒噁心了。當母親把後兩者擺在父親和穗子面前,作為結論性證據時,穗子啞口無言。 她答應了父母的要求。這要求很簡單,就是親口對外公說:「外公,我想去和爸媽一塊生活。」但穗子媽和穗子爸沒料到,穗子臨場叛變。下面的一個星期裡,無論父母給她怎樣的眼風,怎麼以耳語催促她,她都裝傻,頑固地沉默。 外公這天傍晚摘下後院的絲瓜,又掏出鹹蛋,剪下幾截鹹魚,放在米飯上蒸。這樣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豐盛的。穗子媽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腳,穗子的腳一躲再躲。外公卻開口了。外公說:「你們夫妻倆的心思我有數,我知道你們良心喂了狗,不過我都原諒。現在哪裡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隨屎拉出去了。」 穗子爸、媽臉紅一陣、白一陣。 外公把咸蛋黃揀到穗子碗裡,自己吃鹹蛋白,穗子媽說:「光吃蛋黃,還得了?」 外公說:「那是她福分。你要想吃,我還沒得給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個你走了,一個蛋就是沒蛋白,淨蛋黃,外公吃了,有什麼口味?」 穗子聽到此處,明白外公從頭到尾全清楚。 以後的幾天,穗子媽開始忙。媽忙著給穗子辦轉學手續,翻曬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堅持不帶棉襖,說棉襖全小了,穿不下了。然後她悄悄指著那些棉襖對外公說:「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沒帶走,我還要回來的。」 老頭想點頭,但他頭頸的殘疾讓他搖頭搖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懸起的竹籃。存貨不多了,有半條雲片糕,裡面的果仁全哈了;還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黴了和蟲蛀的。最後的就是西瓜子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子,洗淨風乾,又加了五香和鹽炒制,再用濕沙去摻,讓瓜子回潮,嗑起來不會碎成渣子。外公篩去沙,穗子把瓜子裝進一隻只報紙糊成的口袋。祖孫倆無言無語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見,趕緊避開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 外公把地上的沙掃成一堆,穗子拿只簸箕來,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臉看著外公長長的白眉毛幾乎蓋住眼睛。穗子說:「外公你坐過火車嗎?」 外公說:「還沒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說:「坐火車比坐汽車快。坐火車,三個鐘頭就夠了。」 外公說:「才三個鐘頭。」他不問「夠」什麼了。因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麼:坐三小時火車就可以讓祖孫二人團圓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離去前一天,外公殺掉了最後兩隻母雞。外公把雞盛在一個大瓦盆裡,端到餐桌上,就動手扳雞腿。穗子媽一看就急了,說:「唉呀,你這是幹什麼嘛?」 「你放心,」外公說,「我不會給你吃。」他並不看穗子媽,把扳下的雞腿捺在穗子米飯中。穗子拔出雞腿,杵進外公碗裡。一老一少打架了,雞腿在空中來來往往。穗子惱了,瞪著外公。外公卻微微一笑說:「以後外公天天吃雞腿。」 穗子更惱了,筷子壓住外公的碗,不准老頭再動。 外公說:「穗子,你以後大起來,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孫女被勸住了,便笑眯眯地將那只雞腿夾回穗子碗裡。 在穗子爸、媽看,老頭和女孩這場打鬧,只證明他們的原始、土氣、愚昧,以及那蠢裡蠢氣的親密之情。再有,就是窮氣;拿吃來寄託和表現情誼,就證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時證明吃的匱乏。 外公的確沒有表現太多的對於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個吃。他在春天買到的那批魚,現在全以線繩吊在屋簷下,儘管生了蛆蟲,但外公說那是好蛆蟲,是魚肉養出來的,刷洗掉,魚肉還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魚洗淨後,塞進穗子媽的大旅行包。穗子媽直跺腳說:「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說:「我給你了嗎?我給穗子的。」 穗子媽對穗子說:「你說,外公你留著魚吃吧。」 穗子尚未及開口,外公說:「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條魚就是沒有刺,淨是肉,外公一個人吃,有什麼吃頭。」 穗子媽歎口氣說:「你看你把她慣得!」 外公說:「我還能活幾天慣她呀?再說她這回走了,我也看不見,護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見了。」 母親說:「什麼高跟鞋?誰還有高跟皮鞋?」 外公說:「沒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麼我反正眼不見為淨。」 他把最後一條鹹幹魚塞進包內。那是一種奇怪的魚,穗子長到此時第一次見到,它們沒有鱗,大大的眼睛佔據半個臉,有個鼻尖和下撇的嘴唇。這使它們看去像長了人面、長了壞脾氣、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開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發現,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爾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掛一堆不相干的金屬徽章,一拍胸脯拍得「丁當」作響,一想到這個形象,她就緊張、懊悔。假如外公不那麼徹底的文盲,他就不會那樣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緊張是為了外公,他險些就隱藏下來了,少抛頭露面一些,外公或許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也就不會太拿他當真,去翻他的老底。這時想起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偽勳章讓少年的穗子無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團表格的親屬欄中,想了想,又將他塗掉。 後來,穗子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填此類表格,她從來不再把外公填進去。 她回到那個城市,聽人說起外公,他想恢復殘廢津貼,標著有關或無關的人吵鬧,說他的外孫女穗子是個了得人物,不信去打聽打聽,她就在某大首長手下,跟某大首長一打招呼,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斃掉,他對所有不給他報銷醫藥費,扣發他薪水,請他吃閉門羹的人都說:「你連穗子都不曉得?打聽打聽去!天下她就我一個親骨肉。她一尺三寸長就跟了我,我把她養大的!」老人最後給攆到一間舊房裡,房漏得厲害,他打上門去鬧,人家說再鬧銬起來。他說:「敢!我外孫女是哪個,你打聽打聽,她跟某大首長熟得很,首長有次微服私訪,看見一個軍官坐三輪;解放軍軍官坐三輪,軍法不容,叫他下來,他不認得穿便衣的首長不下,首長抬手就給他一槍,斃啦!我穗子就跟在這個首長手下!……」 穗子聽說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親中看看他。聽了這些話,拉倒了。老人的病重起來,得的據說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別人以外公口氣寫的,上面稱「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內容是請求穗子寄些錢給他。他說病不礙大事,就是疼得不輕,夜裡一夜整到明。有種進口止疼藥,說是一吃就靈,若穗子手頭寬裕,寄些錢,好去托人買這種藥。 當時穗子沒什麼錢。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裡夾了兩張十元票。不多久,聽母親說,外公故去了。老人沒有一個親人,他的親屬欄只填了一個人名字,當然是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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