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穗子媽把筐交給外公。外公說:「你放心,哪個敢抄我的家?」

  這天一早,外公去買過冬的煤,抄家的人來了。穗子讓他們先抄著,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趕回來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綠色氊子,氊子上別滿他的功勳章。他把氊子往桌子上摜,對抄家的人說:「小雜種,抄家抄到哪兒來了?」

  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歲,外地人占多數,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現在的命是丟了多少次撿回的,因此是白白賺的。

  抄家的人動作停了一下。他們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有人說:「老傢伙好像有點來頭哩。」

  但兩個撬鎖的人正撬得來勁,一時不想收手。他們撬的是那間煤棚的鎖。煤在這一年成了金貴東西,給煤上鎖的人家並不少見。當兩個撬鎖人欲罷不能時,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他說:「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鎖,看我不打斷他的爪子!」

  抄家的人這時真有點怕了。這年頭他們難碰到一個敢用這口氣跟他們講話的。一個頭頭和氣地對外公說:「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徹底,革命怎麼徹底……」

  外公說:「日你奶奶!」

  頭頭在手下人面前給外公這樣一罵,有點負氣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後還有什麼威風?他手做了個很帥的小動作,說:「繼續搜查,出事我負責。」

  外公說:「你們動一個試試。」

  兩個撬鎖的人看看外公,看看頭頭。穗子眼睛盯著那把老古鎖,門別子已鬆動了。

  頭頭說:「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著個把勳章別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後一解褲帶,長褲落到腳腕。他穿著寬大的褲衩,將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絕不同于一般老人,它醜怪而壯實,兩塊槍傷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絡,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鬍子、眉毛、頭髮年輕得多,又黑又濃密。陰森森的腿上,兩塊不毛的槍傷瞪著人們。

  外公說:「沒見過吧?我這條腿本來是要鋸掉的。我把手榴彈掏出來,拉了栓,對醫生護士說:『敢鋸我腿,炸死你們!』」

  人們看見老頭在說「炸死」的時候,猛一呲牙,眼珠也紅了。靜寂一刻,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抄家者說:「後來呢?」她這一問,不自覺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兩個女孩也附合上來,問道:「他們鋸沒鋸你的腿?」

  外公說:「誰敢呐?敢靠近我的都沒有。兩個子彈在這裡頭開了花。」外公拍拍槍傷。「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彈片挖出來了。」

  女孩們說:「原來是位老英雄呐,用刀在自己肉裡剜連麻藥都不打。」她們上來挨個跟外公握手,說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個活的英雄握手。她們一邊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著,紅了鼻頭和眼圈。

  撬鎖的人灰溜溜的,上來和外公握手時,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卻說:「你們撬鎖手藝太差勁,榔頭、起子有屁用,我當年撬的鎖多了,一根棍子,這樣一杠。」他把榔頭柄插進去,手突然一陣痙攣:「看看,看這手藝。」

  鎖果然掉下來。煤棚的門開了。外公指指裡面,問那頭頭:「看看吧?」

  頭頭雙手搖著:「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說:「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哪能不看?起個大早,來都來了,好歹看看吧。門都撬開了,還客氣什麼?那時候我撬了門,進去有糧裝糧,有牲口牽牲口,財主要不是惡霸,也就不驚動他了。你們真不看?」大家說:「不看了。」這回他們答得整齊、有力。

  人們撤離時,穗子注意到一個偷竊者。他夥同這群人進來時看見床下有兩條肥皂,就抓了揣進褲袋。偷竊者最後一個出門,出門前以同樣的魔術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許多年後,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綻一定是那天敗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勳章別在衣襟上,或壓根不亮出勳章來,他便是個無懈可擊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無知,否則他會明白一些勳章經不起細究,尤其兩枚德國納粹的紀念章,是外公在東北打仗時從破爛市場買來的,它們原來的主人是一個蘇聯紅軍。

  那位頭頭是個狡黠人物。幾個月裡,無論他怎樣忙碌、操心,卻始終想著外公的那些勳章。他本來就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時,遇上了一個疑心的大時代。事實證明他的正確,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點。他對那些勳章的懷疑讓他深夜會無端覺醒,白天騎自行車會突然迷路。一次他騎車把席子編的大字報牆撞個窟窿。爬起來,他便蹬車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給外公行了個軍禮,說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戰爭教育;再一次挨外公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兵臭駡。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塊綠氊子,指著一枚帶洋字母的勳章問外公:「這是哪一場戰役?」

  外公說他不記得了。反正是一場大仗。

  頭頭問穗子要了紙和鉛筆。穗子看見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輕的臉上驟添一些皺紋,一些陰影。他將紙蒙在勳章上,以鉛筆來回塗,把上面浮雕般的圖案、字跡拓了下來。外公納悶地看他手拿鉛筆,飛快地左右劃拉,問他在搞什麼名堂。他把拓下來的一枚枚勳章小心對折,說:「做個紀念——立不了戰功,得不到真勳章,這樣也算沾一點英雄的光。」

  他告辭時,外公說:「不喝茶啦?」

  他說:「不喝了不喝了。」

  外公又說:「爐子上坐了水,一會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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