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八十二


  多鶴在五年半之後才又回到這座已經破敗不堪』的家屬樓。她聽說張儉在勞改農場病得很重,釋放以後已經喪失了獨立生活的能力。

  從南京來的火車停下,小環從一群灰暗的乘客中馬上辨認出多鶴。多鶴早就擠到了火車門口,車刹穩後第一個跳下來……

  一身淺米黃的西服裙裡套了一件白色紗襯衫,在領口系了個結,臉比走的時候窄,皮膚卻珠圓玉潤,眼睛、嘴唇點了點彩。她腳上的一雙白色半高跟鞋讓她走路不太得勁,小環記得多鶴沒有這樣大的腳。她的頭髮沒變,齊到耳根下,但洗頭的東西肯定不是火堿了,所以顯得柔軟,亮得驚人。竹內多鶴本來面目就該這樣。幾十年裡,寬大的帆布工作服、打補丁的衣褲、單調的格格、條條、點點的襯衫,讓水和太陽把單調的色彩也漂去——這一切就是一大圈冤枉路,沒必要卻無奈地繞過來,現在的多鶴跟幾十年前的多鶴疊合在一塊,讓小環看到那繞出去的幾十年多麼無謂,多麼容易被勾銷。

  多鶴上來就抱住小環。那打打吵吵的陪伴畢竟也是陪伴。小環有多麼想念這陪伴,也只有小環自己清楚。多鶴的行李很多,列車停靠的七分鐘僅僅夠她搬下這些行李。她們拖著大包小包往站外走時,多鶴嘴不停地說,聲音比過去高了個調,中國話講得又快又馬虎。

  張儉一聽見鄰居們大聲叫「他小姨回來了」就從床上起來了。他已早早換了新襯衫,是小環給他做的,白色府綢,印淡灰細圖案,仔細看看是些小飛機。小環給他穿上時他抗議過,說這一定是男兒童的布料。小環卻說,誰會把鼻尖湊上去看,套上毛背心,就要它一個領子兩條袖子,小飛機就小飛機唄。他隨小環擺佈,因為他沒力氣擺佈自己,也因為他沒有信心擺佈自己。在勞改營關了那麼多年,外面是個人就比自己時尚。在多鶴走到家門口時,他突然想找塊鏡子照照。不過家裡只有小環有面小鏡子,隨身帶在包裡。隨著鄰居們的問候聲的接近,他抓起靠在床邊的拐杖,努力要把下面的幾步路走得硬朗些。

  進來的女人有股香水味。牙真白。多鶴有這樣一口白牙嗎?別是假的——人,或者牙。一個外賓。東洋女子。張儉覺得自己的臉一定是古怪之極,表情是在各種表情之間,情緒是在喜、怒、哀、樂之間,所有肌肉都是既沒伸也投縮,也是中間狀態。

  多鶴掩飾不了她有多吃驚。這個黑瘦老頭子就是她每晚九點(在日本是十點)專心想著,自認為想著想著就看見了的男人。

  小環叫多鶴別站著,坐呀!坐下再換鞋!她還說大孩這就要回來了,今天他特意請假,沒去廠子上班。

  張儉想他一定也該對多鶴說了一兩句寒暄的話,路上辛苦之類。她鞠躬鞠那麼深,光是這鞠躬已經把她自己弄成了陌生人。她也一定問了他的身體,病情,因為他聽小環在回答,說該查的都查了,也沒查出什麼,就是吃不了飯,瞧他瘦的

  多鶴突然伸出手。把張儉因瘦而顯得格外大的手握住,把臉靠在那手上,嗚嗚地哭起來。張儉原以為還要再花三十幾年才能把這陌生去掉,現在發現他和她隔著這層陌生已經熟悉、親密起來。

  小環進來,兩手端兩杯茶,看著他們,眼淚也流出來。一會兒,兩個茶杯盞就在茶杯上「叮叮叮」地哆嗦。她端著「叮叮」打顫的杯子趕緊退出去,用腳把門鉤住,替他們掩上。

  大孩回來的時候,一家人已經洗了淚水,開始看多鶴陳列她的禮物了。多鶴換了一套短和服,腳上的拖鞋是日本帶回來的。她帶來的禮物從吃的到用的,人人有份,包括遠在東北的丫頭,以及丫頭的丈夫、孩子。最讓全家人興奮的是一台半導體電視機,比一本雜誌還小。

  她又拿出一個錄音機,說二孩喜歡拉胡琴,這台錄音機可以讓他聽胡琴曲子。這時大家才告訴她,二孩在家裡無所事事近兩年,突然想到給原先軍管這城市的師長夫人寫信。師長夫人曾許諾幫他忙。夫人竟然沒忘記他,給二孩辦成了入伍手續,讓二孩到軍部歌舞團拉二胡去了。

  多鶴看見穿了軍裝的二孩的照片,跟大家說三個孩子裡,二孩的樣子最像她自己,尤其他大笑的時候。可惜二孩笑得太少,沒幾個人記得起二孩大笑的樣子。

  多鶴給二孩買的衣服也就歸了大孩。這樣大孩有春夏秋冬的衣服各兩套,一模一樣的兩套。多鶴心裡記著他的身高,寬窄竟一寸不差,大孩一件件試穿後,總是走到多鶴面前,讓她抻抻這裡、拉拉那裡。

  小環突然「撲哧」一聲笑了,都不知她笑什麼,一塊兒抬起頭看她。

  「小兔崽子!日本人碰過的東西,你不是不要嗎?」小環笑著指點著張鐵。

  張鐵馬上賴唧唧地笑了。眼下的場合,它也就是一句笑話。親人和親人間,不打不成交,打是疼罵是愛,事後把一切當成笑話,和解多麼省事。滿世界貼父親大字報,揭發老子在家藏金磚、藏發報機的孩子們現在不又是老子的兒子了嗎?張鐵身上那一半來自多鶴的血液註定了他跟多鶴只能這樣稀裡糊塗地和解。

  晚飯時多鶴說起久美的好處。一切都得靠久美。回到日本的多鶴成了個半殘廢,連城裡人現在的日本話都聽不懂。不懂的事情很多:投錢幣洗衣服的機器,清掃地面的機器,賣車票的機器,賣飯和飲料的機器……久美得一樣一樣教她。有時得教好幾遍。常常是在這裡教會了,換個地方,機器又不同前一種,學會的又白學了。沒有久美她哪裡也不去,商店也不敢進。不進商店還有其他原因,她沒什麼需要買的,她的衣服、鞋子、用品都是撿久美的。撿不要錢的衣裳鞋子可美了。幸虧久美只比她高半頭,衣服都能湊合穿,要是比她高一個頭,衣服改起來有多麻煩!更萬幸的是,久美的腳比她大兩號,鞋尖裡塞上棉花湊合穿,挺好,要是久美的腳比她小,就該她遭老罪了。

  大家發現多鶴滿嘴都是小環的語言,左一個右一個「湊合」,動不動就「可美了」,「遭老罪」。

  多鶴還像從前那樣刷鍋洗碗。一面刷一面跟小環說,水泥池子太不衛生,沾了污垢容易蒙混過去,要把池子貼上白瓷磚才行。貼就索性把廚房都貼了,中國人炒菜太油,瓷磚上沾了油容易擦。她清洗完廚房的每一條牆縫,回到屋裡,四下打量。小環心裡直發虛:一個日本「愛委會」的檢查員來了,她還想得什麼好評語?多鶴卻沒評說什麼,皺皺眉,放棄了。多鶴從小皮包裡拿出一摞十塊錢鈔票,交給小環,要她明天就去買貼池子的瓷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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