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八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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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委會女幹部們都站在旁邊,都覺得民政廳弄來一件讓她們為難的事。原來竹內多鶴是敵人。現在政治面目模糊了,今後誰沖廁所 張鐵也認為自己面臨一道難題:這些年他習慣了非白即黑的事物,看看省民政廳幹部對多鶴的態度。不黑不白,他以後拿什麼臉子面對小姨多鶴 小環早早收了攤子。陪多鶴一塊兒回家。這是多鶴的重大日子,她得陪她感慨感慨、歎息歎息。多鶴卻忘了身邊還走著小環,兩手捏著那幾張用她自己的語言寫的信箋,走幾步,又停下看看。路上行人看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毫不害臊地邊走邊流淚,都當成一道熱鬧看。 進了家門,多鶴仍然沒有注意到跟進門來的小環,自己坐到陽臺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 小環做了一盤炒豆腐乾,一盤紅燒茄子,一盤黃豆芽燴蝦皮,一盤木耳炒金針。這是多鶴的重大日子。 張鐵、張鋼坐在桌邊,渾身長刺似的不知該拿這個似乎有了新身份的小姨怎麼辦。小環給多鶴夾菜,看著她淚汪汪的,有形無魂地咀嚼著。小環朝兩個直著眼端詳多鶴的男孩瞪了一眼。 多鶴幾乎什麼也沒吃,又去陽臺上呆著了。黑子不放心她。坐在她身邊。她低聲跟黑子講的話大家誰也聽不懂。黑子是懂得的。黑子的理解跨過了中國話、日本話。 小環在廚房洗碗的時候,二孩張鋼進來了。不知怎的,他撫摸了一下小環的肩膀。大孩也跟了進來。似乎多鶴髮生了一件重大事情讓兄弟倆的關係有所緩和。兩人也老成了一些。 「你們是知道的,」小環忽然說,「小姨是你們的生身母親。」她把碗一個一個從熱水裡撈出來,按多鶴的法子細細地刷。多鶴刷碗是很講究的。 兩個男孩一句話也沒有。他們當然知道。早就知道。早就為這個事情受盡委屈。 「恐怕,小姨要回日本去了。」 其實她自己剛剛想到這件事。多鶴一定會回去的。田中首相的護士還能不讓她回去? 第十五章 十月的夜晚涼陰陰的,空氣很爽透。多鶴拿著久美的信,坐在陽臺上。久美也沒有一個親人,久美要多鶴做她的親人。多鶴又給了她一次生命,原本就是她的親人——久美在信裡這樣寫。久美、久美,是圓臉盤還是橢圓臉?她是在病得沒了原樣的時候和多鶴結識的。真是大意啊,久美應該寄上一張照片,讓多鶴想到久美時,腦子裡不完全是一團模糊。 久美告訴多鶴,她和大逃亡的殘留人員到達大連時,三千多的逃亡隊伍只剩下了幾百人。成年人等在集中營裡,不久一場流行傷寒使他們再次減員。久美與四百多個兒童乘船去了韓國,又轉道回到了日本。船上病死的兒童很多,她是倖存者之一。她在孤兒院裡長到六七歲時,就立志要學醫。十五歲進了護校,十八歲成了一名護士。聽說田中要訪問中國,她把自己的經歷寫下來,寄給了首相,結果她竟然被選中成為隨行護士之一。 來到中國的第一天,久美就把她寫給中國政府的信請田中首相交給了翻譯。久美給多鶴寫的這封長達五頁的信上說,她但願多鶴活著。多鶴是個吉祥的名字,成千上萬的紙鶴祝願她早日回到家鄉。代浪村的另一半在日本。 省民政廳的幹部說,久美的信先是讓中央批到了黑龍江省民政局。民政局頭疼了,這麼大的省去哪裡找一個幾十年前就不知死活的日本女子?信在文件櫃裡躺了一年多,打聽出一九四五年確實有一批賣到中國人家當媳婦的日本女孩。一個個地找,查出來她們都在哪裡落了戶,又從哪裡搬到了哪裡。所有的日本女子都找到了,就是沒有叫竹內多鶴的。到了第三年,才查到曾經住在安坪鎮的張站長。又過了一年,久美的信開始南下,過黃河,過長江,信落到多鶴手裡時,已經四年過去了。 收到久美第二封信的時候,省民政廳的幹部又來了。多鶴需要填寫各種表格。表格中最難填寫的是某年某月某日,在哪裡,做什麼。誰證明。小環和兩個男孩圍在十瓦的燈光下。替多鶴一欄一欄地填寫。男孩們才二十歲,手指卻微微哆嗦,填錯一個字,表格就廢了。 從填表到多鶴收到護照只花了三個月時間。省民政廳沒有辦過這樣大的案例:田中角榮首相的護士親自出錢資助,不斷來信催問此事。 最後一次,是居委會的五個女幹部們一塊到張家來的。她們說省民政廳把電話打到了居委會,請她們負責把多鶴送上去北京的飛機。多鶴在北京將由另一個人接應,然後送上去東京的飛機。小環對她們說不用了,心領了,女幹部們對多鶴從來沒負任何責任,最後幾天,也讓多鶴把那種沒人對她負責的自在日子過完。 張家的兩個男孩一個大人對多鶴都不知該拿什麼態度了,他們發現無論什麼態度都挺笨拙。小環在她身邊坐坐、站站,但她發現自己有點多餘,多鶴心裡已經是用日本話在想心思了,所以她又訕訕地走開,讓多鶴獨自待著。沒過一會兒小環又覺得不妥,她是家裡的一口人,出那麼遠的門,也不知會走多久。怎麼能不在最後的時間陪陪她?就是什麼也不說地陪伴。也好啊。小環又走到多鶴身邊,她腦子裡盡走日本字就讓它走去,她反正想陪陪她。很快小環發現,她是在讓多鶴陪自己。 這麼幾十年,是好好陪伴,還是吵著打著陪伴,總之有好氣沒好氣都陪伴慣了。 小環替多鶴趕做了兩套衣服:一套藍色春秋裝,一套灰色十部裝。現在的滌綸卡其不用漿也不用熨,筆直的褲線跟你一一輩子。 他們一直等待趙司務長的消息。他去安排一次探監,本來說這兩天一定回信,可一直到多鶴離開的那天,趙司務長才把電話打到居委會。最近跑了兩個犯人,手眼通天的他也無法安排這次探監了。 多鶴對小環和兩個男孩子說,她同日本看看,也許很快就同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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