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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十月的一天,大孩張鐵跑到縫紉攤子上來向小環要錢。十九歲的人有許多開銷,吃、喝、抽、玩。這天他要錢是換自行車胎。張儉的自行車給二孩張鋼騎,張鐵買了一輛跑車,常常騎出去遠遊。小環把口袋裡兩毛、五毛的零錢往外掏。多鶴從身上掏出一塊錢,是原打算去買線的。張鐵接了過去。

  「放下。」小環說,「日本人碰過的東西你不是不要嗎?」

  張鐵把鈔票往地上一扔。

  「給我撿起來。」小環說。

  張鐵英勇不屈地挺立不動。

  「給你小姨撿起來!」

  「妄想。」張鐵說。

  「回家再揭你皮。」小環說著,拿起湊成一堆的小鈔從縫紉機後面走出來,「來,拿去吧。」

  張鐵走到小環面前已意識到上當了。小環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前襟,一手同時往後一伸,抄起縫紉機上的木尺。

  「你撿不撿?!」

  張鐵眼睛眨巴著。

  周圍已圍了幾十號觀眾,居委會的四五個女幹部全層趴在欄杆上往樓下看。

  這時一個外地口音說:「讓一讓!讓一讓!」

  人們不情願地讓了一讓。被讓進來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人,幹部模樣。他仰頭對幾個女幹部說:「我是省民政廳的,居委會在哪裡?」

  五個女幹部馬上對下面吼叫:「朱小環,回家打孩子去!讓省裡領導同志看著影響壞透了!」

  小環把大孩張鐵往那一塊錢鈔票的方向拽了拽。

  「撿!」

  省民政廳的幹部飛快地從「三娘教子」的戲臺穿過,上樓去了。

  張鐵因為需要小環兜裡的錢和地上這—塊錢,在小環顫顫悠悠的木尺下彎下腰。他的臉血紅,充滿喪失民族尊嚴的痛苦。他的手碰到錢的時候,有人小聲笑了,他的手又縮回來,木尺卻摁在他後腦勺上,他高低不是,人們大聲笑了。

  張鐵把錢仔細數了數,「還缺兩塊!」

  「對不起啦,你媽和你小姨幹了一上午,就掙了這點兒。」小環的縫紉機輕快地走動。

  「那你讓我拿什麼去換胎?」張鐵問。

  樓上一個女幹部伸出頭來,叫道:「竹內多鶴!你上來一下!」

  小環抬頭問:「啥事?辦公室不是給你們掃乾淨了?」

  「省民政廳的同志要跟她說話。」女幹部說。

  小環覺得她的客氣口吻十分可疑。

  「不上去。省民政廳首長有什麼話,下來說,竹內多鶴也叫朱多鶴。她有個姐叫朱小環,有人要把朱多鶴賣了,她姐想跟著分點錢!」

  一會兒,五個女幹部都趴在欄杆上勸說,要竹內多鶴上去,是好事情。

  小環懶得回答,只是一心一意踩縫紉機,打手勢讓多鶴安心釘紐扣。什麼都由她來對付。

  省民政的幹部下了樓,旁邊陪著五個女幹部。小環和多鶴看著他們。

  女幹部們轟雞似的把圍觀的人都吆喝開了。大孩張鐵正要離開,一個女幹部叫他留下。

  省民政廳的幹部拿出一封信,是日文的。他把信遞到多鶴手裡,同時跟小環說:「竹內多鶴的情況我們瞭解得很詳細,信從黑龍江一直轉到我們省。」

  小環看多鶴兩隻烏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個個地嚼、吞。

  省民政廳的幹部又跟小環說:「和田中首相來的隨行人員裡面,有一個護士,叫做什麼久美。這個久美一來就打聽竹內多鶴。當然是打聽不到的。她回日本前,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中國政府的,說竹內多鶴當年怎麼救了她;另一封信,就是這封。」

  小環對叫做久美的三歲小姑娘十分熟悉。多鶴講的那個悲慘的故事裡,久美是主角之一。再看看多鶴,那斷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續了起來,她的眼淚成雙成對地飛快落在久美的字跡上。

  民政幹部說:「真不好找。不過找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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