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七十九


  他也看著地面。兩人常常這麼看對方:看著地面上,或空氣,或心裡的某個點,看見的卻是彼此。最早他們也這樣。飛快看一眼,馬上調轉開眼睛,再把剛剛看到的在心裡放大,細細地看,一遍一遍地看。

  她頭一眼看到他,是在一個白布口袋裡。白色的細布於是就成了一層細密的白霧。她給擱在檯子上面,他是從白色霧靄裡向她走來的。她蜷縮在麻袋裡,只看了他一眼。然後她閉上眼睛,把剛剛看到的他放在腦子裡,一遍遍地重新看。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他行動起來不像一般大個子人那樣鬆散,他的頭、他的臉比例十分得當。他把麻袋抱了起來,她的胸貼著他的胸。他抱著她,從烏黑一大片肮髒的腳之間辟出一條路,她突然不再怕這些腳,不再怕這些腳的主人們發出的嘎嘎笑聲。然後她給抱進了一座院子。從白色霧靄裡,她看見了一個很好的院子。房也很好。一個很好的人家。進了一扇門,就像從雪天直接進入了夏天。溫暖呼呼作響,她很快昏睡過去。她醒來時一雙手在解口袋的結,就在她的頭頂。口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只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裡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是不難看的。不對,他很好看。男子漢的那種好看。不僅如此,他半閉的眼睛好看極了。它們半閉著,是因為他為自己的善良、多情而窘迫。然後……他又把她抱了起來,擱在炕上……

  她常常回憶她和他的這個開頭。有時也懷疑自己的記憶不準確。但後來又想,她和他如此的相認。她怎麼會記不準確呢?不過才二十年啊。就是五十年、六十年,她也不可能忘了這個開頭的。

  這時他們一個是探監人一個是坐監者,他對她的邀約點了點頭。她的邀約讓衛兵們聽去,就是:每晚九點,想著多鶴,多鶴也想著你。你和多鶴,就看見了。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九點,多鶴總是專心專意地想著張儉,她能感到他赴約了,很準時,駱駝一般疲憊、不在乎人類奴役的眼睛就在她面前。對她而言,就是她在另一個世界,他也會準時赴約。

  一天,多鶴對一直揮之不去的自殺念頭感到驚奇:它怎麼突然就不在了呢?小環還是天天歎著「湊合」,笑著「湊合」,怨著「湊合」,日子就混下來了。她也跟著她混下來了。按多鶴的標準,事情若不能做得盡善盡美,她寧肯不做,小環卻這裡補補,那裡修修,眼睛睜一隻閉一隻,什麼都可以馬虎烏糟地往下拖。活得不好,可也能湊合著活得不太壞。轉眼混過了一個月,轉眼混過了一個夏天。再一轉眼,混到秋天了。「湊合」原來一點也不難受,慣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鶴在一九七六年的初秋正是為此大吃一驚:心裡最後一絲自殺的火星也在湊合中不知不覺地熄滅了。

  她也學會給自己活下去找藉口,就像小環找的藉口一樣可笑:「我不能死,我死了誰給你們包茄子餡兒餃子啊?誰給你們做粉皮兒啊?」「我得活著,死了上哪兒吃這麼甜的香瓜去?」多鶴的藉口是:她不能失約,她每晚九點和張儉有約,她不能讓他撲空。

  十月份鋼廠的宣傳車到處肝,鑼鼓震天響,大喇叭到處嚷,慶祝新的革委會主任上任。原來彭主任被拉下了台,成了新敵人。小環在縫紉攤子上跟人談笑,說:「多了個新敵人也要敲鑼打鼓慶祝!」

  新敵人的老賬要被重新算過。新敵人的老敵人要一個個重審。不久公檢法重審了張儉的案子,把他的「死緩」改成了有期徒刑二十年。

  小環對多鶴說:「趁這個新主任還沒變成新敵人,咱們得把張儉弄出來,誰知道萬一又有什麼人再把這位主任拉下去,把賬又翻回去?」

  她和趙司務長已經是「嫂子」「兄弟」了。趙司務長開始還受小環的禮,慢慢就給小環送起禮來。他也跟小環所有的下九流朋友一樣,覺得小環有種說不出的神通,很樂意被她利用利用,小環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有利可圖,是他的福分。每次來小環家,勞改農場幹部食堂的小磨麻油、臘腸、木耳金針粉絲也都陸陸續續跟著來了。他早忘了他跟小環接近的初衷是為了接近女阿飛小唐,他一看見圍在小環縫紉攤子邊上的人爭先恐後、勾心鬥角地討好小環,很快心生怨氣:「都不是個東西,也配給小環嫂子獻殷勤!拿一包醬蘿蔔也想在她身邊泡一下午!」

  趙司務長指甲縫裡刮刮,都比那些人傾囊還肥。他替張鐵找了一份民辦學校體育老師的工作,張鐵住學校去了,從此張家不再有張鐵那塊抗日根據地。

  小環一直不提讓趙司務長找關係重審張儉案子的事。她還得等時機。她對時機的利用、心裡的板眼總是掌握得非常精確。她準備春節之後再張口,那時候她給他做的一套純毛華達呢中山裝也做成了。

  小年夜,二孩張鋼回來了。出乎多鶴、小環的意料,他長得五大三粗。進門之後,他喝了一杯茶,又往外跑。小環問他去哪兒,他不吭氣,已經在樓梯上了。多鶴和小環趴在公共走廊的欄杆上,看樓下擱著一個大鋪蓋卷。等張鋼搬著鋪蓋卷上來,小環問他為什麼把家當全搬回來,不就回來過個年嗎?他也不回答,抿嘴對跟前跟後的黑子笑笑。

  他把被子、褥子直接拎上自家陽臺,黑子兩個爪子搭在他胸口,樂得嘴叉子從一隻耳朵咧到另一隻耳朵。他把被子拎到陽臺欄杆外面抖得啪啪脆響。黑子的爪子又搭在他背上。

  「瞎親熱什麼呀……我回來又不走了!」

  小環和多鶴這才沾了黑子的光知道了他的長遠打算。不回去只能像整天圍在縫紉攤旁邊的人那樣做阿飛。這些抗拒學校、居委會、家庭的壓力,堅決賴在城裡的年輕人起初被社會看成阿飛,後來自己也就沒有選擇地做起阿飛來。小環看見二孩張鋼的手生滿凍瘡,手指頭紅腫透亮如瑪瑙,心想:做阿飛就做阿飛吧。

  大年夜大孩張鐵也回來了,坐在飯桌上,把多鶴給每人盛的米飯倒回鍋裡,又換了個碗,自己盛了飯,坐回來,誰都裝作沒看見。二孩跟多鶴說他認識一個拉二胡的天才。是個老頭,他在淮北跟老頭學了一年的琴。

  小環知道二孩在和大孩劃清界限:你不理小姨,我偏跟她親熱!她想,完了,家裡的太平又沒了。年飯前哥兒倆還相互說了兩句話,現在又敵我矛盾了。晚上睡覺問題就來了,大孩張鐵把過道變成了他的臥室,並且宣佈誰也不准在夜裡通過他的臥室去上廁所。

  誰都不搭理他。

  小環笑著說:「比日偽時期的東三省還麻煩,日軍、偽軍、抗日聯軍!」

  第二天早上,小環最後一個起床,發現兩個男孩都出去了,中午一先一後回來,張鐵一隻眼是黑的。他過去打架就不是二孩的對手,現在二孩長高長粗了,認真打,他命都難保。

  張鐵在小屋的雙人床之間掛了一條布幔子,裡面是他的地盤,外面屬￿張鋼。他宣佈不去民辦學校當體育老師r,理由之一是既然張鋼回到家來吃白食,他也能吃。理由之二是體育老師掙的十八塊錢不值當他每天聽學生罵「日本崽子」。

  小環只好日夜趕做衣服養活一大家子。好在穿黃軍裝的風頭人們出夠了,又開始穿起藍的、灰的、米色的衣服來。年輕女孩子也開始把紫紅的、天藍的布料送到小環攤子上來做春天的衣服。可惜百貨公司只有幾種布料,一個女孩子大膽些,帶頭穿了一件紫紅色帶白點的無領襯衫,馬上有十多個女孩子買了同樣的布,讓小環給她們做一模一樣的無領襯衫。從小環前面馬路上過的女孩子每天成百上千,小環數了數,她們一共只有十來個花色的衣服穿。

  阿飛們也不再做阿飛了。他們的父母退了休,讓出了位置,他們頂了上去。他們剃了大鬢角、小鬍子、飛機頭,換掉了拉鍊衫、瘦腿褲、寬腿褲,穿上了白色帆布夾克,一個個提著父母的鋁飯盒,原來也不是天生流裡流氣。他們都沒忘小環阿姨,下班後路過她的攤子,還常常站下喝一杯日本茶,帶給她新的時裝樣子。上海人、南京人現在時興在裙子的哪個部位裝一道邊,繡哪樣的花,等等。他們有時帶來世界和全國的新聞,還會討論一陣。

  「田中角榮每天背一頁字典呢!」

  「『中日邦交』是啥意思?不是外交嗎?」

  「小姨,中日都邦交了,你啥時候回日本看看去呀?」

  多鶴就給他們一個大大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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