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七十八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機說道。

  小環想,當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還得頂太陽走一大段路。

  「你這車還開回去不?」小環問。

  「當然開回去。」售票員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兒倆再捎回去。」

  「下禮拜幾我們開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員說。

  「那你得把我兩張車票錢還給我!」

  「你跟我到總公司要去。」

  兩人一拉一扯地閑磨牙,車靠站了。小環拉著多鶴下來,使勁捏捏她的手。等車消失在煙塵滾滾的遠處,她笑著說:「省了兩塊錢。我們花兩毛錢坐了這麼遠!」

  勞改農場沒有正式探監的房子。小環和多鶴給帶到犯人的食堂,裡面擺滿矮腿板凳,是按聽報告的樣子擺的。小環拉著多鶴坐在頭一排的板凳上。不一會兒,一個牙齒暴亂的眼鏡走進來,說他姓趙。小環想起女阿飛介紹的那位司務長就姓趙,馬上從包袱裡抽出一條前門煙。趙司務長問小唐在外面怎麼樣,小環把女阿飛小唐誇得如花似玉,請趙司務長有空去會會小唐,她做東請他們吃日本飯,喝日本茶。

  趙司務長進來時渾身戒備,很快讓自來熟的小環給放鬆下來,對小環說,這裡講話不方便,他可以讓衛兵把人帶到他辦公室去。小環馬上說:「方便方便!老夫老妻,不方便的話早說完了!」

  趙司務長從沒見過如此活寶的探監家屬,忘了場合,露出暴亂的牙大笑起來。

  小環心裡一把算盤。趙司務長是能幫上大忙的人,他送的小人情她絕對不領。要欠他,就欠一筆天大的總帳。

  趙司務長離開後,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兵押著張儉進來。張儉剛剛穿過陽光強烈的室外,進來站在門邊愣著,顯然一時看不見裡面迎向他的人是誰。

  「二孩,看你來了!」小環喉嚨給紮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擠出大致歡快的聲音。多鶴卻站在矮腿長凳前面。不敢確定這個長白頭髮的黑瘦身影是張儉。

  「多鶴!」小環回頭叫道,「瞧他結實的!」

  多鶴跨上前一步,突然給他鞠了個躬。她的神情還像是在辨認他的過程中。

  衛兵讓兩個女人坐在第一排板凳上,張儉坐到最後一排板凳上。那咋行?說話聽不見哪!聽得見——這上頭讀文件,下頭的犯人都聽得見!可這不是讀文件呀!讀不讀文件他都得坐那兒!聽不聽得見都從這時開始掐表!探視時間是一小時,一小時過後,這兒還得開午飯,飯後讀文件!

  小環和多鶴隔著幾十排凳子看著張儉。窗子又小又高,屋裡只有清早四點鐘的光亮度,因此張儉看上去有些淡淡地發烏。

  有兩個衛兵在場,又相隔幾十條板凳,說的只能是不說也罷的話:「家裡都好」、「二孩常有信來」、「丫頭也常有信來」、「都好著呢」

  張儉只是聽著,有時會「哦」一聲,有時會「哼哼」一聲笑。他雖然沉默不改,但小環覺得他的沉默跟過去不一樣,是一種老人的沉默,心裡在絮絮叨叨的沉默。

  「鋼廠有人貼小彭的大字報,要把他轟下臺,說他『自專』。」

  「哦。」

  「他下了台就好了。」

  張儉沒聲音。但他老人式的沉默中,小環聽出了絮叨:好個毬啊好!這年頭有好人當官的沒有?你老娘們瞎吵吵,好啥好啊

  小環想,他還比自己小三歲呢,心裡已經絮叨上了。那種對什麼都不信,對什麼都敗了胃口的人,才會像他這樣滿心絮叨。

  「你聽明白了嗎?小彭那小子一下臺,准保就好了。」小環說。 讓那兩個衛兵疑惑地交換眼色她也不怕,她得讓他對一切都敗了的胃口好起來。

  他「哼哼」一笑。聽明白了,就是不相信事情會怎樣好起來。

  多鶴似乎一直處在辨認中。小環想,他留在多鶴記憶裡的甚至不是他被捕前的樣子,而是更早,是他跟她鑽小樹林、翻小學校牆頭的樣子,是在俱樂部舞臺後面那些佈景裡的樣子。現在的張儉,恐怕只有她小環一個人不嫌棄了。

  小環慢慢站起身,身上骨節開始這兒那兒地響。

  「二孩,衣裳和吃的,你都別省著,說不定還能來看你,再給你捎,啊?」

  她向一個衛兵打聽廁所在哪裡,然後走到無情的七月太陽裡去。她把一小段時間單獨留給多鶴和張儉。她恨自己的命苦,苦在自己跟兩個更加命苦的人綁在一起。誰也不要他倆,誰也不疼他倆,不就都輪到小環頭上了嗎?她小環這輩子怎麼碰到了這對冤家!

  回去的路上,兩個女人都各看各的風景。車子開出去五六站了,小環問多鶴,張儉說了什麼沒有。什麼也沒說。

  小環從多鶴的寧靜中看出自己的英明。她讓他倆單獨待了那一會兒是對的。張儉命裡的一部分是多鶴的,沒有小環在的時候,屬￿多鶴的那個張儉才會活過來。

  她們回到家已經是半夜。兩人一整天只吃了幾個幹饅頭。多鶴趕緊進廚房,下了兩碗掛麵。多鶴非常寧靜,比去之前安詳多了。兩人一定講了什麼。兩個誰也不要、誰也不疼的人相互說了句什麼重要的話,讓多鶴如此寧靜

  小環把多鶴跟張儉留在身後,自己出去,走進了陽光肆虐的七月正午。所有的知了扯直了聲音叫喊。多鶴和他之間隔著幾十排板凳和一個衛兵。用她那種外人聽起來很費勁的話說了一句話。她得壓過知了的叫喊,所以她這句話也是喊出來的。她讓他每天晚上九點的時候想著她,她也會在同一時刻想著他。他和她在那一刻專心專意地看著心裡想出來的對方,這樣,他們每天晚上的九點,就見面了。

  他半閉的駱駝眼大了一下,在她臉上定了一會兒。她知道他明白了。他還明白,她為了兩年多前和他鬧的那場彆扭懊悔:早知道下半生一個大牆裡一個大牆外,她該好好地待他,好好和他過每一天,每一個鐘點。現在她推翻了兩年多前對他的所有指控。

  「二河……」她看著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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