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六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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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小彭問。 多鶴瞪著他,似乎這正是她想問的:你怎麼了? 他向她靠近一步,胳膊肘支著上半身。天快黑盡,蚊子發出共鳴很好的嗡嗡聲。一切花花草草都要被黑暗蓋住,頭腦裡的旋渦一圈圈慢下來,無精打采,它們一停,他不會再有勇氣享用這個敵人的女兒。 多鶴向後退了一步。又是樓頂上的光線了,恰恰只看見他的輪廓。這輪廓還是樓頂上的輪廓,但她似乎感覺得出來,所剩的也就是這個輪廓了。她又向後退了一步。 小彭遺憾地想,如果他不去看張鐵賽球,不去休息室替他包紮,聽他講了那一番話,該多好。張鐵早晚會把那些話講給他聽,但晚過今宵再講就好了。小彭做不到一面與她敵對,一面享用她。那就太畜牲、太欺負人了。 他們路上都沒說話。他開車把她送到張家樓下的路口,看她在路燈的光亮裡孤單單地走去。她的步子總是那麼稚拙可笑,有一點像得過小兒麻痹症的人。她連路也走不利索,還能幹什麼了不起的壞事 小彭回到革委會辦公室,心已經完全康復。他把還在小報報社刻鋼板的張鐵找來,要他談談他從小到大家裡的情況,他父親和母親與他小姨的關係。張鐵說他聽母親和父親爭執的時候提到一件事,小姨曾經被父親扔了出去,扔在江邊,小姨周折了一個多月才回到家。那時他和弟弟二孩還在吃奶。 這個黑夜成了一大團無法解決的矛盾。彭主任不知道是要消滅敵人的女兒多鶴,還是要消滅張儉為她伸張不平。不單為多鶴,也為小石。 他坐在秋天深夜的一九六八年裡,兩手捧著被櫻桃酒膨脹起來,又被夜晚涼意冷縮的頭顱。小石啊小石。那個跟他一塊進工廠,帶給他許多歡笑的猴子,那個為了給他歡笑,寧可不顧自己廉恥的小石。小石的姐姐送他到火車站時,對張儉和小環如同托孤那樣淚眼漣漣地拜託。結果呢,張儉把石家的獨苗齊根斬斷。張儉開了那麼多年的吊車,從來沒讓吊的東西脫過鉤,偏偏脫鉤就發生在小石走過的那一刻! 小彭但願自己在場,能推小石一把。 就像小石把他從火車軌道上拉下來一樣。 小彭在腦子裡一遍一遍看著小石怎樣跳上鐵軌,把矇頭轉向朝錯誤方向跑的自己拉回來。小石這一拉,拉回來了一個鋼廠新領導彭主任。 小彭想著小石的大度,明明知道小彭在和他爭奪多鶴,還是拉了他那一把。他自己呢,為了多鶴多少次明裡暗裡詛咒過他。 結果讓他遭了張儉的暗算。難道還不是明擺著的暗算嗎?偏偏發生在他回老家去的時候。 這是一件命案。張儉這個兇手,居然還耽在法網之外,上班領工錢,下班賞鴿子,出門是工人階級,進門是倆女人的男人。 小彭在三點多鐘睡著了。早晨有人進來送開水,看見彭主任睡在沙發上,睡得十分香甜,都不敢叫他。他是被九點鐘的第一批文件弄醒的。他盯著中央、省裡、市里、廠裡的一大摞文件,心裡說:「小石,你兄弟對不住你。」 他把軍代表請到自己辦公室,關嚴了門,跟他談起一個叫石惠財的工人的死亡,以及一個叫張儉的吊車工的歷史。 張儉在吊車上看見車間的軍代表走在前,幾個警察走在後,走到了車間主任身邊。是車間主任下意識的那個轉身讓張儉警覺的。他們剛和車間主任說了幾句什麼話,車間主任彈簧一樣向後上方看去。也就是說,是往吊車的位置看去。 車間主任走到吊車下,向張儉招招手,突然主任想到了什麼,慌忙地向一邊退。 已經夠了。夠他判斷什麼臨頭了。他停了吊車,喘了口氣,廠房的頂就在他的頭頂,下面的人和物都很小。他從來沒看到前方的鐵軌是怎樣繞在一起,又怎樣繞出各自的頭,分頭延伸,這一刹那都看清了。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在這個位置看那些鐵軌,看廠房頂部,看吊車下的人。車間主任怕他再玩一次陰謀,把他也砸成第二個小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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