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灰色伏爾加停了停,又開走了。不一會兒,車間主任對多鶴說:「剛才廠革委會的彭主任打電話來,叫你去一趟。」

  多鶴仔細洗掉了手上的鋼末,摘下帽子,想想,又把帽子戴回去。帽子戴了一天,裡面的髮式一定不怎麼樣,還是安安生生戴著帽子好。

  彭主任一見到多鶴,馬上對她說:「去後門外面的開水灶等我。我馬上到。」

  去開水灶約會?

  多鶴已經看過彭主任呼風喚雨,安排一場小小的約會肯定更加頭頭是道。多鶴打消了一刹那的猶豫,趕快往廠子的後門走。剛剛走到那家賣開水的店前,灰色伏爾加在她身邊刹住。開車的是小彭自己。

  他問她想去什麼地方逛逛。

  太受寵若驚了,她笑著搖搖頭。

  小彭開著車往田野的方向走。馬路上的瀝青漸漸薄了。半小時過去,瀝青馬路成了石子鋪成的鄉間大道。他告訴她公園都關閉了,只有把田野當公園。然後他又問,她是不是常去公園?她搖搖頭,笑笑。去過幾次?兩次。和誰去的?和張儉。

  他不再說話。這時車子進入一片林子,似乎是苗圃。由於樹苗沒被及時移走,死的比活的多。有一些長得很高大,快成年了。

  「這兩年沒人買樹苗栽。看看,都毀了。」他停了車,打開車門,先下去,多鶴跟著他也下了車。

  他從後備箱裡拿出一個軍用水壺,背上,順著樹苗中間的路往前走。多鶴跟上他,想和他走成一並排,路很窄,她不時給擠到路基下的苗圃裡。

  「你說這些樹苗,它有的就死了,有的活下來,還長成了樹,為啥呢?大概就是適者生存,生存下來的都是強的,能把泥裡那點養分給搶過來的。」小彭說。

  多鶴用嘴唇默誦她吃不准的一些詞。小彭越來越深奧,從進化論又講到唯物論,又講到自己如何是個唯物主義分子。多鶴聽得更吃力,理解力越發落在後面。他突然發現她暗暗使勁的嘴唇。她一直有這習慣,第一次發現它的時候,他二十歲,他被它迷住了。他突然在這苗圃深處明白,他從來都沒有喜愛過她,而是為她著迷。著迷更可怕。

  這天廠裡的籃球場有一場比賽,是鋼廠隊對紅衛兵隊,他偶爾從那裡經過,停下來,想看一會兒,剛剛和幾個警衛員走上看臺,下半場開始了,兩方隊員上場,紅衛兵隊的中鋒大孩一看見他,腳不知怎麼踏空一步,摔了一跤。把小腿、大腿的外側都擦掉一層皮,一下子半條腿都紅了。小彭球也不看了,走進球員休息室,見一個隊員正在給大孩包紮,包紮得粗枝大葉。小彭走上去,換下那個隊員,拆開繃帶,重新包紮。

  「小彭叔,我知道你為啥不來俺家了。是因為我小姨吧?」

  現在已經叫做張鐵的大孩把小彭驚著了,他沒料到他會這樣單刀直入地突襲他。

  「你小姨?」他故作丈二和尚摸不清頭腦。

  「因為你知道她的老底。」

  「啥老底?」

  「你知道還問。」

  「我咋會知道?」他對這少年心虛地笑笑。

  少年張鐵沉默下來。小彭覺得他沉默得陰暗無比。他只好挑起話頭說:「她到底有啥底細?」

  張鐵不直接回答,說了一句預言似的話:「這場文化大革命的偉大之處,就是要搞清每個人的老底。誰也別想暗藏在陰暗角落裡。」

  鋼廠革委會主任處理過多少複雜殘酷的事情,這一會兒卻沒了主張。

  「小彭叔,我願意跟你幹。」

  「你是個學生。」

  「革命不分老少。」

  「你打算咋跟我幹?」

  「你那兒需要刻鋼板的嗎?我會刻鋼板。」

  「你願意上報社來,歡迎啊。」

  「我能有張鋪嗎?」

  「你不打算回家了?」

  「那個家烏七八糟的。居委會的人都寫了調查信到我們東北老家去了,用不了多久,誰也甭想暗藏。」

  小彭幫他包紮的手慢了下來。幾天後,張鐵的話一直讓他慚愧。連十多歲的孩子都明白革命的崇高,在於不容各種私情,而他卻著迷於一個敵人的女兒,著迷那種畸形的「美味」。他當然一直伺機品嘗這道美味。他的機會來了,她終於全副身心地把自己奉到他的供臺上,請吧,為這道美味你等了好多年,其實我也等了很多年,只是不願邁過擋道的張儉。現在她顯然邁過來了,或者,就是張儉不再擋道。再美的美味也有倒胃口的一天,美味在張儉那兒大概變成了秋天的茄子,懷了一肚子籽。皮如橡膠那樣耐嚼。

  小彭和多鶴在苗圃深處的土包上坐下來。小彭從行軍壺裡倒出一壺蓋櫻桃酒,遞給多鶴,又舉起行軍壺在她手裡的壺蓋上碰了一下。畫眉在叫,快落山的太陽把細溜溜的樹苗拉出細線般的影子,不管活苗死苗,在開著野花的草地上打出美麗的格子。沒有張鐵那一番話,彭主任跟多鶴真的會享受這道美味。

  彭主任的工作服口袋裡裝著一個油紙包,包著一包糖醋蒜頭,工作服另一個口袋裡裝著一包花生米。櫻桃酒的深紅是假的,像水彩顏料,多鶴兩片不斷默誦的嘴唇不久就殷紅如櫻桃。小彭喝一口酒,趕緊用手背擦拭一下嘴唇,他要是也來個紅櫻桃小嘴,會讓多鶴走神。他再次詢問起代浪村和其他幾個日本村莊的情景。

  「你小的時候,父親在家幹農活嗎?」

  她說父親在她出生不久就應徵入伍了。中途回來過幾次,因此她有了弟弟、妹妹。

  「父親當了個什麼官?」

  她回答好像是個軍曹。

  小彭心裡一沉。假如多鶴的父親是個中校或者少校,他親手殺人的機會或許少一些。軍曹卻是在時時殺人,電影裡最血腥的場面都有軍曹,是不是

  「村子裡的男人都被迫去當兵了?」

  她說不是被迫的,假如誰家有個不願當兵的男人,這家女人都沒臉見她的女鄰居。村裡的男人個個都很英勇,從來沒出過貪生怕死的敗類。

  多鶴的話間斷很多,講得也慢,但她比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強多了,話一遍講下來,就能讓人聽懂百分之八十,也許百分之七十——對那些從來沒接觸過她的人而言。

  酒像一根軟綢帶一樣在小彭肚子裡飄忽。呈螺旋形漫捲、上升,在頭腦裡慢慢卷出柔軟的旋渦。感覺太妙了。他看看多鶴,也看出櫻桃紅的旋渦在她眼睛裡,在眼睛後面的腦子裡。

  一個敵人的女兒。  電影裡的日本軍曹是怎樣屠殺中國老百姓的?那成千上萬的老百姓也有可能就是他小彭的父母、祖父母,只不過他們比被殺害的老百姓們走運。

  多鶴兩片櫻桃紅的嘴唇只應該品嘗親吻。它們多嬌嫩多甜蜜,它們就是親吻本身,親吻的全部含義。

  他低下頭,吻在那兩片嘴唇上,釀成了酒的嘴唇。那根絲綢帶子在小彭頭腦裡漫捲出越來越快的旋渦。

  一隻手伸進了小彭的衣服,涼涼的手掌搭在他肩與脖子相連的地方。小彭覺得它要是一把刀就好了,殺了他,他就沒有了選擇。殺不了他,他反手奪過了刀,她也沒有了選擇。

  多鶴那軟刀子一樣的手在小彭赤裸的脖子上摸來撫去。這是個暗示嗎?暗示她要他解開衣服?小彭滿心都是熱望,他想,去他姥姥的吧!他把她翻到自己身下。

  大孩張鐵投奔到小彭的司令部,從此跟家裡一刀兩斷。不久居委會的幹部們就會收到東北方面的回信,證實多鶴的女日本鬼子背景。這個女鬼子在張家隱藏了二十多年,究竟幹了些什麼?張儉和朱小環才不會那麼傻,說多鶴二十多年幹的事就是生養孩子。為了孩子們的前途他們也不會那樣說。他們會說張家當年買她,是看她可憐,把她當一個勞力,用來脫煤坯、挑水、掃車站……就這些?那為什麼把她帶到南方,跟所有人都隱瞞了她的鬼子身份?那麼,把她裹帶了幾千里路,為的就是把她永遠隱瞞下來,隱瞞一個日本人在這個國防鋼鐵企業的城市,目的就是讓她洗洗衣服、熨熨衣服、擦擦地板,到廠裡來掙些小錢?這個鋼廠生產的大部分鋼都是派作大用場的。用場大得誰也不敢問。那麼這女鬼子在鋼廠裡竄了幾年,情報弄到多少?給國家造成了多大的損失?

  多鶴在小彭最情急的時刻逃開了。她頭上沾著碎草,瞪著大眼。他親吻她的時候,似乎不是這感覺。感覺是在行動的進行中給置換的,偷偷地給換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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