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六十七


  張儉下來之後,意外地發現自己非常懼怕。他走在幾個公安人員前面,看著一向和藹的軍代表的背影,心裡對自己說:我是清白無辜的,我能把事情講清楚,一旦講清了,事情就都過去了。他馬上發現,正因為他對「講得清楚」抱有很大希望,他才懼怕。

  他們把他帶進更衣室,讓他把所有東西從自己的儲衣櫃裡取出來,取乾淨,然後交出鎖和鑰匙。有兩個躲在更衣室打盹的工人一見這情形,把帽檐拉低,從他們旁邊溜過去。他把櫃子裡的一雙木拖板、一個肥皂盒、一把梳子、一套換洗衣服拿出來。假如他們不讓他回家,直接拘留,這些東西很有用。他再次跟自己說:關不了多久,我會把事情從頭到尾講出來,講清楚——從多鶴被買進家門那天開始。我們是一個平常百姓的家庭,父親是老工人,只想救救一條快要餓死的性命。難道日本普通百姓就不該救,讓她去餓死嗎?我們附近屯子裡的好心老百姓可不止張家一家,很多人把這些快餓死的日本小姑娘救回家了呀!你們可以去我們安平鎮調查……

  張儉把鑰匙和鎖交給車間主任時,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他抱的希望越大就越懼怕。等他清理完櫃子,他的手似乎對他們沒用了,一個鐵銬上來,把它們銬在了一塊兒。

  拘留所是公安局的幹訓宿舍。因為真正的拘留所不夠用。幹訓隊在城市的另一頭,張儉記得和多鶴熱戀的時候曾經來過這一帶。宿舍是簡易房,磚牆的縫隙長著小小的蘑菇。地上也鋪著磚。一走上去,地面跟著腳板動。窗子是十足的鐵窗,釘著鋼板廠裁下的廢鋼條,一條胳膊也別想伸出去。

  第一天張儉坐在自己鋪席上熟悉著環境,心裡對每一個可能的提問都振振有詞。他寡言大半輩子,是懶得爭辯而已。

  第二天一早,提審開始。他被押解著穿過院子,走向第一排平房。隔著窗能看到每個屋都是六七個人合囚。突然他一轉念,想到為什麼人家有六七個獄友,自己卻單獨囚著,說明自己的罪行不是太重就是太輕。那麼就是太重,他們把他當死囚囚著。小石的那條命是非得要他償了。所有希望刹那間破滅。沒了希望,他成了一條大膽的好漢。

  幾隻黃鸝落在樹上,你叫一聲它叫一聲。那些幽會多鶴躺在他懷裡,兩人聽過各種鳥叫。這輩子再也沒有跟她一塊兒聽鳥叫的時候了。

  審訊室也是臨時的,一頭的牆面,靠著一個側翻起來的乒乓球桌。審訊者三十來歲,張儉進來的時候他在讀案卷,頭也不抬地說:「坐那裡。」

  指的是他桌子對過的長板凳。

  「問你的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回答。」審訊者說,「因為我們對你的情況已經了如指掌。」他還在讀那一摞案卷。

  張儉一聲不吭。他的一生雖然過了一大半,但做的就是那幾樁事,還至於這麼用功去讀

  審訊者終於抬起臉。這張臉竟有點像小石,比小石大兩號而已。你覺得他坐在這樣的桌子後面是他自己在找樂子。他沒有鐵面無私、執法如山的樣子,反而讓張儉剛抓住的自我感覺又失去了。這不會是個業餘審訊吧?這年頭業餘的人物很多:業餘廠長、業餘車間主任、業餘戰士、業餘演出隊,都是些外行們做起了他們夢寐以求的事。張儉覺得業餘是比較可怕的東西,它的自我彌補是把一切做得更過火,因此更業餘。

  「你出生在哪裡?」

  「黑龍江省,虎頭鎮。」

  「……就完了?」

  張儉的沉默是期待他開導,「就完了」是什麼意思?

  「虎頭鎮就算交代清楚了?」

  他還是沉默地等待對方啟蒙。難道不清楚?請問你想要我們家的門牌號?街坊姓名?

  「虎頭鎮是日本鬼子比中國人還多的鎮子。這一點你為什麼不主動交代?」

  他覺得他更張不開口了。首先他沒數過虎頭鎮的日本人口和中國人口,其次他剛剛兩歲父親就被調到了安平鎮。假如審訊者用功讀了卷宗,應該知道他離開虎頭鎮時的歲數。

  「你父親是偽滿職工?」

  「我父親……」

  「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張儉決定不理睬他。

  「所以你所標榜的工人階級出身是冒牌的!」

  「舊滿洲的鐵路工人有幾千,你都說他們是冒牌工人階級?」張儉發現自己原來十分伶牙俐齒,一下子把該說的說了,免得說慢了叫他住嘴。

  「可以這麼說吧。」他倒不急眼,挺高興有個吵嘴扯皮的對象。 「那李玉和呢?」

  「誰?」

  「《紅燈記》裡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共產黨員。地下共產黨員不一樣,國民黨高官裡還有地下共產黨員呢。」

  張儉又沉默了,看來他要從張站長那一代的開始否定他張儉。這很有可能,他也許會追認張站長為日本走狗。

  「你們搬到了安平鎮之後,和日本人有沒有密切來往?」

  「沒有。」

  「我可以馬上指出你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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