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六十四


  然後小環跟多鶴說她一天兩夜也沒吃飯——差不多沒吃。她以為多鶴給子彈撂倒在哪旮旯,不知怎樣在遭老罪呢!她一會兒推搡多鶴,一會兒拉著多鶴,每路過一家家廚房的窗口,不管窗子開著還是關著,她都朝裡面大聲報喜:「回來了!啥事兒沒有!」

  碰到窗子打開的,就會從裡面傳出一句回應:「他小姨回來了?那就好了!」

  有的鄰居在樓梯上碰到張家的三口子,就打聽一兩句小姨多鶴怎樣脫的險。等他們三個背影不見了,這個鄰居就想:這事不瞞大夥了?那你家丫頭的事咋也不跟大夥說個明白呀?還不是得了啥見不得人的病

  小環知道他們家欠鄰居們一個交代,有關丫頭的交代。但她頂著他們追債似的眼光,照樣跟他們嬉笑怒駡。欠的就只能欠下去。張儉又黑又瘦地回來好幾個月了,才把實情告訴她和多鶴。丫頭已經被滑翔學校退兵了,丫頭不願意再從夾道疑問的鄰居們中間走回來,所以張儉把她送回了東北老家。憑張站長生前的關係,她在縣城找一份工作還不難。小環一聽就跟張儉差點動武,讓他立刻去把丫頭接回來,沒聽說天下有把人壓死的羞恥。張儉告訴她,丫頭說了,硬要她回來。她就一頭撞死。

  就在小環得知丫頭去向的第二天,居委會的幹部問小環:「聽說丫頭在空軍裡講日文,被發現了,開除了?」

  小環正和居委會幾個老太太閒扯,直接用閒扯的語氣說:「你媽才給開除了。我閨女把空軍給開除了。空軍有那福分要我女兒嗎?」

  她離開居委會沒回家,上了山坡。她從來沒上過山,喜歡熱鬧的小環怎麼會往山上去?她找了塊避風的地方坐下,眼界馬上非常開闊。丫頭和張儉都是什麼見識?那麼怕人家咬耳朵、戳胳膊肘。讓他們咬去、戳去,什麼羞恥都長不了,別人會很快出新的事,就會有新的羞恥。一有新的羞恥,舊的就複好如初,什麼都沒發生過。

  下山後她就帶著山上的視野和滿腦子清涼的山風,她在晚飯時跟大孩、二孩、多鶴、張儉宣佈:她要親自出馬把丫頭接回家。

  「連小偷、破鞋都有臉活著,吃一日三餐!」小環說,「咱樓上的反革命,不整天戴著白袖章在菜市場給他老婆買菜嗎?」

  大孩眉頭皺成一疙瘩。他眉毛粗濃,原本和髮際暗暗連著,所以煩惱起來他一張臉就有三份煩惱。

  「大孩你幹嗎?」小環用筷子敲敲大孩的碗。

  「那我怎麼跟我那些同學說呀?說我姐在夢裡講日語,又編造假身份……那些同學還湊錢買了日記本送她呢!」

  「你就跟他們那麼說!」小環說。

  「那麼說?」大孩說,「說我姐讓軍法給處置了?」

  「噢,你姐光榮你想沾光,你姐受處置就不是你姐了?」

  「沒說不是啊,」大孩頂完嘴,喝一口粥,就著稀裡呼嚕的聲音說了一句,「要我,我也造假身份!」

  「說啥?」張儉問。

  大孩不做聲了。

  「他說他也編造家庭出身。嫌咱這家不好唄!」小環說,「他寧可編造一個家庭出身,說他爹他媽拉棍要飯,那也比咱家強!」

  大孩的舌頭和牙齒咬著多鶴醃的黃瓜,「咕吱咕吱」地說:「可不!」

  小環剛想駁他,頓時又把駁他的話忘了。因為她突然意識到丫頭跟他一樣,寧可選擇家境更貧窮、更沒什麼可炫耀的父母做父母。她和大孩從小到大恐怕都感覺到這個家暗暗存在一團混亂,無法理出頭緒的一大團,把他們的出生也亂在裡面。並且一切都剛剛開始亂,小石叔的死是一個開始,小彭叔的消失又是一個開始。大人們對這二女一男的真實關係從來就支吾搪塞,他們猜想到這二女一男都不夠清白。

  小環心裡一股不得勁。可憐的丫頭,你以為她那麼快活。那麼紅撲撲的臉蛋只給人看見笑,張嘴是笑,抿嘴也是笑。她心裡是那麼膽小、自卑。恐怕她從懂事的時候就小心翼翼等待什麼大災大禍降臨這個家庭。因此她自卑地只想去做一個窮鄉僻壤的農家女兒。她心裡的那些擔驚受怕,受的那麼多熬煎成年人都沒發現。或許她連她的血緣都猜到了:她說不定無意中看到多鶴那雙手,手指不長,關節圓順,一根根肉乎乎的……跟她自己的手一模一樣?說不定她照鏡子時忽然看見小姨的眼神從她那雙跟父親一模一樣的駱駝眼裡閃出來?她會不會注意自己的頭髮和後脖頸的胎毛:前者還沒截止後者已經開始,所以穿衣服領子一高,就把毛茸茸的碎發擠到外面。丫頭有沒有發現這片永遠長不完的胎毛跟小姨一模一樣?發現了她會不會乍出一身冷汗?丫頭從小就不哭不吵,是個特別讓人省心的孩子,原來她不聲不響把什麼都看到眼裡,聽在耳朵裡了。大人們都白費心機,什麼也別想瞞過她。

  小環那天坐在飯桌前,滿心都在想披著桃紅斗篷的嬰兒丫頭。年輕的小環抱著她,走到哪裡,耳朵裡都是「丫頭福相」,年輕的小環那時都忘了丫頭不是她自己生的。那個時候,她怎麼也不會相信,丫頭將來心裡會這麼苦。她什麼時候開始懂事,什麼時候就開始擔驚受怕、忍辱負重

  大孩吃完飯,嘴一抹,站起身說:「咳,全國人民都在鬧革命,有啥事就應該趁早坦白。」

  三個成年人一動不動,聽著他這樣離開了家,躋身到全國人民裡面去了。

  小環在多鶴樓頂被困的一天兩夜裡,心裡出現過許多可怕的念頭:她怎麼會失蹤了?也許誰告發了多鶴。把她直接從車間抓走,抓到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去了。她也想過,那次衝突後,多鶴跟張儉和她一直疏遠,從來不跟他們說話,有話通過二孩大孩說,或許她終於受夠了這種日子,自己結果了自己。這可是個自殺的大時代,多鶴又來自那個崇尚自殺的民族。

  多鶴現在唯一的談話對象是二孩。小環有時聽見他和她在隔壁簡短地對答幾句,不知二孩說到什麼,讓多鶴咯咯地笑。二孩人緣不好,在這一帶動手不動口,所以在外面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講話。常常有人告狀上門,說二孩跟人摔跤,把好幾個人摔趴下站不起來。二孩偶爾把黑子留在家,多鶴就跟黑子聊聊,語言也是她跟幼年的孩子們說的話一樣,半日語半中文,夾著只有最蒙昧的生靈才懂的詞匯。

  第十二章

  工廠又停工了。

  漸漸熱起來的天空偶爾會有幾聲槍響,把鴿哨和知了的聲音壓住。那種時候一切就會萬籟俱寂,聽槍聲和回音迭起,又退去。現在的鴿子都曉得利害,只敢在各自主人的樓頂盤旋。

  鄰居們聽說革委會的彭主任被對立的一派抓住了,權力歸了對立派。又過幾個月,彭主任那一派又救出了彭主任,大權又歸回到彭主任手裡。

  軍隊派了一個師進駐到城市,軍管了所有工廠,工廠再次復工。

  刻字車間的新席棚終於搭建起來。多鶴依依不捨地告別了那頂湛藍的帳篷。復工後她一直盼望再次邂逅小彭的灰色伏爾加,但總不走運。

  半年前樓頂上的兩個夜晚一個白晝果真像小彭想像的那樣,變成了兩個人一生中的奇特經歷,這種經歷當然值得多鶴常常回想。只要她一個人面對工作臺,她看見的就是小彭在夜色裡的輪廓:他把她帶到樓頂邊沿,讓他手下的人都轉過臉,閉緊眼睛。小彭半蹲著,縮脖縮肩,替她撐開那件工作服,實際上跟她差不多狼狽。多鶴開始不敢回憶這樣狼狽、窘迫的場面,但後來她開始享受對這場面的回憶。她好像記得,在朦朧的光亮中,小彭催促地對她虎了虎臉,又飛快地笑一笑。就像兩個早已沒了任何隱秘的男女,這一點不浪漫的生理必需只能由他或她一人來為其服務。她覺得那時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連對方一直不斷的喊話聲都安靜下來。只有她的排泄疾雨一樣打在水泥上的聲響。那聲響離小彭最近,小彭甚至聽到她由於釋放而不由自主發出的長長歎息。他就那樣替她撐開遮羞的工作服——誰的工作服?是他自己的嗎?沒法追究了。他閉緊了眼睛。閉緊了嗎?要是沒有呢?那他能看見什麼?那麼黑的夜,什麼也看不見。不過真能看見多鶴也不在乎。她和小彭的關係一夜之間就已完全改變了。

  每次小彭為她撐開工作服,半蹲在樓頂邊沿上的時候,他的生命其實在受威脅。他的身體不在掩體後了,暴露給了偶然發射的冷槍。因此工事裡背著臉、閉著眼的人們就會啞聲催促他:「彭主任!危險!快回來!」

  她現在覺得縮著身體和工作服為她搭建臨時茅廁的小彭一點也不狼狽,非常浪漫。

  小彭的伏爾加終於出現了。多鶴的工作臺早已挪進了新席棚,正對一扇窗子,窗外一片荒草,草那邊是通往大門的路,小彭的灰色伏爾加駛過來,減速,幾乎就要停在跟多鶴的窗子平齊的地方。多鶴朝車子揮揮手。路基比這一排蘆席棚高很多,車輪正抵到窗子頂框的位置,因此車裡坐的人看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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