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五點鐘左右廠裡的警報突然長鳴,一個警衛員向彭主任報告,對立派這次發起的總攻不比往常。他們去城郊動員了一大批農民,現在四面八方都有拿著農具的人從山坡上、卡車上、拖拉機上下來,漸漸往鋼廠逼近。

  對立派是上海人和其他南方人,在廠裡占少數,本來是無望以武力攻佔廠革委會的。他們去農民那裡挑撥離間,說鋼廠抽了他們水庫的水,本來答應給他們接自來水管,但多年不兌現。鋼廠的垃圾堆在他們地面上,也沒有付過垃圾場地費。他們一旦從現任革委會再次奪權,自來水管道和垃圾場地費全包在他們身上。

  小彭紮上銅頭皮帶,挎上五四手槍,戴上鋼盔就走。他在樓梯上卻和上樓來的多鶴撞了個滿懷。

  「不能回家,廠子被包圍了!你現在回家會有危險!」小彭說著,拉了她一把。

  多鶴跟在他身後快速下樓,又跟他穿過院子,坐進他的伏爾加。他身後所有的警衛員全部跳上自行車,刹那間個個都是賽車運動員,緊跟在伏爾加後面。

  不久,多鶴跟著小彭進了廠部大樓。五樓頂上升起一面大紅旗,小彭站在紅旗下,手裡拿著一個電喇叭筒向四周叫喊:「革命的工人同志們!反動派要迫使我們停產,對於他們破壞反帝反修的反革命大反攻,我們的回答是:堅守崗位!誰敢踏上爐臺,就讓他在沸騰的鋼水裡化為一股青煙!」

  工廠所有的大門都關閉了。圍牆內站著小彭一派的工人們,拿著各種自製長矛、大刀,只要誰敢從牆上下來一個,他們就砍翻一個。

  幾部大吊車開到了廠部樓下,把一袋袋維修廠房的水泥吊到樓頂。工事很快築起來。

  多鶴被安排在廠部會議室裡避難,另外有兩個老秘書是她的難友。天黑之後,外面喊話的聲音也聽得很清楚,讓小彭停止抵抗,儘快投降,不然他的小命得不到任何保障。

  小彭不再跟外面的人打嘴仗。廠裡的大照明燈都熄滅了,只有幾個探照燈在黑暗裡劃來劃去。探照燈光每劃到會議室,多鶴就看一眼牆上的鐘:八點、十點、十一點……

  多鶴的兩個老難友都快哭出來了。本來還有兩年可以退休,安享抱孫子的晚年,這一來是善終不了了。對立派不殺進來,在這樓裡困著,也得餓死。

  兩人想起廠部開會有時會拿些花生、瓜子招待。他們果然在一個櫃子裡摸出一包他們的牙口吃起來正合適的花生米。兩人請多鶴的客,給她分出一捧。多鶴把花生米裝進工作服口袋,趕緊上到樓頂。

  小彭一見她上來,立刻叫她下去。她不理他,把花生米倒在小彭的衣兜裡。小彭面前的地上還攤了一張地圖,是手工繪製的廠區地形圖。小彭憑記憶把圖畫下來,向周圍人佈置守與攻。

  他一抬頭,見多鶴沒走,正看他指手畫腳。看不清她的臉,也能看出大事頻出的時代他這總指揮的模樣又給她註冊到心裡了,跟其他所有翻天覆地的大事一塊兒,同樣的了不得。

  他若是不吃那些花生米她是不會走的。於是小彭大咀大嚼,一邊吃一邊發佈著充滿受潮花生哈味的號令,人們一批批領了號令走了,又有新一批人聚來,等他發新的號令。發號令之餘,他就對多鶴說:「快下去!你在我這兒算咋回事?!」

  這時出現了大危機。廠外的對立派根本不打算攻打正門、偏門,也不翻牆。他們不知怎樣弄了一列火車,沿著鐵道長驅直入。廠內的人開始沒反應過來,等火車已進入了廠區,把一輛停在軌道上的空車皮撞翻,他們才發現了。

  火車裡殺出來黑壓壓的農民大軍。對立派畢竟是南方人,不像這一派的東北人這樣容易上火,一打起來就不活了,他們的目的是要奪權,誰幫著他們奪都無所謂,反正農民閑著也是閑著,就把他們變成一火車的義勇軍。農民們在少數工人的指引下,馬上奪取了廠區大大小小的關口。東北人全撤進一座廠房和廠部大樓。農民不久佔領了另一座廠房和廠部對面的俱樂部。俱樂部不如廠部大樓高,但射擊起來至少不處於絕對劣勢。

  通往樓頂的鐵樓梯被鋸斷。只要守住端口,誰也別想爬上來。這就保障了彭主任的安全。兩方的射擊開始在淩晨。

  對方火力很猛。水泥袋給一個個打穿,泄出了水泥。工事一點點癟下去。

  小彭咬著牙說:「這幫狗日的劫了武裝部的軍火庫還是咋的?彈藥這麼足?」

  打到天亮,雙方熄火了。小彭查看了一下,發現沒人掛花,連多鶴也如平常一樣寧靜。現在她走不了了,兩人的約會成了這麼一場生死情。還要和她一塊兒待多久?沒吃沒喝地待在這個禿樓頂上,一根線上拴的兩隻螞蚱,一隻牛蹄子踩進泥裡的兩棵芨芨草,將一塊兒從泥裡一點點活過來。小彭覺得只要他們不給對過來的子彈打死,這種約會真是舞臺上才有的。

  「你渴嗎?」小彭問多鶴。

  多鶴趕緊四面張望,被搬上來的一大桶水已經給喝光了。

  「我是問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個好女人,馬上以為是他渴。

  小彭很快陷入新的戰鬥準備。多鶴一直看著他,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最痛苦的不是渴和餓,而是排泄。等他那邊佈置得差不多了,小彭跟她打了個手勢。她跟著他貓著腰跑到樓頂邊緣,圍著樓頂有一圈凹下的槽,用來疏通雨水。小彭對所有的手下命令:「都給我閉緊眼睛,臉轉過去!」他自己也閉緊眼睛,不過臉沒轉過去。他蹲在她身後,為她撐開一件工作服。

  她的臉紅透了,脖子也紅透了。

  一直到對立派退兵,小彭都用一件工作服給多鶴建造臨時廁所。後來也不往樓頂邊緣跑了,小彭把那件工作服在多鶴身下一擋,就了事。好在沒吃沒喝,這件窘事七八個小時才發生一次。

  農民紛紛想到了稻子快熟,要回去放水的事。有的農民家裡老婆孩子們找來了,說一仗打死了家裡少了掙工分最多的一個勞力,這個賬跟誰結?農民的攻城大戰在第三天清早結束。

  人們又把鐵梯子焊接上,一個個撤下樓頂。撤的時候下起大雨來,水泥給泡了,不久就會築成永久的工事。小彭讓所有人先撤,自己和多鶴留在最後。

  大雨嘩嘩地在他倆臉上流淌,小彭看著雨注中的多鶴。這樣的看比什麼舉動都浪漫。

  「謝謝你。」

  她不明白他謝她什麼。

  「謝謝你的花生米。」一天兩夜他精神飽滿地指揮作戰,力挽危局。靠的是那一捧花生米?他也不知道。

  她也說:「謝謝你!」

  「謝我什麼?」

  隔著一道道雨水他看見她臉又紅透了。

  小彭還有天大的事要幹,下了樓和多鶴就分了手。

  張儉和小環見多鶴晃晃悠悠走來時都一塊兒下樓迎了出去。一場仗把她打哪兒去了?怎麼臉色這麼壞

  多鶴說她給困在廠部的樓頂,一天兩夜沒飯吃。她和他倆一直沒有真正和解,對話絕大多數是小環自問自答:「咋弄的?一天兩夜沒吃吧?肯定沒吃!也沒洗臉?肯定是給堵在哪個沒水的旮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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