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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張儉繼續對小環和多鶴呵斥:「都回家去!湊熱鬧!不出點事兒都不高興!」人們又相互遞悄悄話:「聽聽,還是出了事吧?」

  他們沒有聽見小環輕聲催問:「到底丫頭生了啥病?」

  走到四樓,張儉一陣懼怕。他們家是最後一戶,他和他的兩個女人要通過整整一條走廊的夾道關切、夾道疑問才能到達家門口。這些夾道的好奇眼睛,會突然發現張家一男兩女的蹊蹺。這是個容不得蹊蹺的大時代。

  張儉把頭皮一硬,臉皮一艦,對夾道關懷的鄰居們笑笑,又對小環說:「空軍同志出差,順道捎個信。丫頭身體不好,住院治療呢。」

  一走廊的鄰居們還是有點不甘心,但一看張師傅只跟他媳婦說話,無心理會他們,只好散了。

  鄰居們只知道張師傅五天之後才買上了火車票。因為鐵路的某一段鬧奪權,兩派打起來,火車停開了好幾天。張師傅是去看望他女兒的。沒啥大病,就是睡不著覺,小環一戶戶地給鄰居寬心。睡不著覺就上不了課唄,不過等她睡著就好了,啥事沒有,小環串著門,讓鄰居們和她自個都想開些。二十戶鄰居都跟小環一塊被蒙在鼓裡。

  只有小姨多鶴冥冥中感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一個多月之後張儉回來了,又幹又瘦,像是一頭駱駝走了斷水缺糧、荒無人煙的幾十天路,兩隻眼睛成了兩片小沙漠。鄰居想,怎麼會成這樣了

  張師傅沒有交代丫頭的病情:她是否能睡著覺了,是否又去班級裡上課,又坐著教練的滑翔機上天了,又在學校的女籃球隊打球了。鄰居們只好等著小環來跟他們一一做交代。不給一戶戶鄰居一個交代是從來沒有的事。這樓上樓下從來沒有誰家的事沒個交代就不了了之,把人人都懸在猜疑的半空中。

  可就是沒聽張家人出來,把鄰居們為丫頭懸起的一顆顆心放下來。小環居然出出進進不提丫頭的事,當初丫頭去滑校誰沒有跟她依依惜別?鄰居們開始不滿張家人了:你小環別又拿兩個紅豆沙江米團子來糊弄我們。

  小環照樣嘻嘻哈哈,提溜著一捆韭菜上樓梯,碰上人,便嘻哈著說,這老韭菜聞著臭,包了餃子香著呢!回頭來吃,啊

  張家的小姨多鶴更安靜了,白白淨淨地站在樓梯拐角,給上樓梯的人讓路。有時人家手裡拎著重東西或肩上扛著自行車埋著頭登樓梯,她一聲不響地站在昏暗裡,像個白白的影子,把人能嚇一大跳。多鶴的多禮,安靜,以及她十多年來一貫對人們的不礙事,現在慢慢礙起事來。在鄰居們眼裡心裡,她也是個張家人從來沒給過像樣的交待的疑團。他們突然覺得,有關這位神秘的小姨,張家人把他們懸擱在猜想中,一擱十多年。這怎麼可以?樓上家家人的上下樓,進出門都沒有相互隱瞞過動機、去向、目的——「出去呀?」「唉,去買點鹽。」「做飯呢?做的啥?」「棒子麵發糕!」「車給扛上來了?要修啊?」「可不是,閘不緊!」「這麼晚了上哪兒啊?」「他媽絮叨死了,煩得慌!」……這位張家的小姨悶聲不響地過往,奔著誰也看不見的去向。幹著從來不向他們袒露的事情。最多她半躬著身問一句:「下班了?」但一看就知道她不打算給你搭訕下去的機會。

  鄰居們注意到她又穿上工作服戴上鴨舌帽背著工具包下樓了。廠子裡復工了。幾個月來,要出第一爐鋼,所以也是大事,鑼鼓彩綢又是鋪天蓋地。

  第十一章

  多鶴背著帆布工具包,把廠子停工時期刻的字頭背到車間,有五十多個字頭。現在的車間主任也是女的,問她怎麼背得動這麼多鋼字頭。她笑笑,點點頭。車間主任說又來了新工人,因此多鶴的工作臺要搬到門外的樹下,等車間的席子棚擴大後,再給她個好位置。她又點點頭。樹下支了幾根杆,拉著一塊湛藍的塑料布擋雨。多鶴非常喜愛這個新環境。

  她現在每天刻得最多的是「中國製造」幾個字,因為這四個字難度最大。她刻的字從來不報廢,一塊鋼一個字,個個都打在去越南、去非洲、去阿爾巴尼亞的火車輪轂上、鋼板上。多鶴罕見的專注目光和手藝傳播到三大洲去了。車間主任偶爾有事叫她,她從工作臺上抬起頭,主任懷疑多鶴根本不認識她。有時主任是想告訴她車間黑板報上的表揚名單裡應該有朱多鶴,但因為她開會從不發言只好把表揚換成了別人。不過主任覺得這或許是多此一舉,不提醒朱多鶴,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表揚名單」這回事,因此主任只說一聲「辛苦啊」,就把下面的開導免了。主任懷疑朱多鶴不認識絕大多數車間工友,所有人的面目都給她看成了「中國製造」。

  一個四月的下午,廠裡的新領導來了。新領導是把廠長和書記關起來,又貶為「監外執行」的犯人之後成了領導的。這個三十多歲的廠革委會彭主任很不容易。一面要保持鋼廠出鋼,一面要反擊另一個想做新領導的年輕人。那位年輕人是另外一支造反大軍的司令,天天都組織總攻,企圖搞政變,再從彭主任手裡把權奪走。

  彭主任本來只是偶爾從這裡路過,從原先廠長的「伏爾加」裡偶然向外瞟一眼,馬上讓司機停車。他看見兩棵大槐樹之間拉了一頂湛藍色的棚,棚下有個半佝腰的身影。

  他下了車朝那身影走去時有點後悔,已經理清了的陳事再亂起來就不好了。不過彭主任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夥子小彭,自信能掌握兩千工人的亂和治,自己的感情亂一亂無妨,想治馬上就能治。

  他奇怪多鶴比他印象中要瘦小。她抬起臉,眼花了似的,大概有十秒鐘才聚起光。彭主任向她伸出手,她鞠一個躬,把兩隻沾滿淺灰色鋼末的手掌翻給彭主任看。笑臉盛開,笑臉是有了絲線般的皺紋,但比她過去那不近情理的白淨要生動一些。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頭小夥子小彭,隔著工作臺把她的手拉過來,用力握了握。舊時的親切溫暖僅隔兩層薄繭、一層鋼屑。

  他的話變得特別多,沒有一句見水平,說他如何老遠看見她,覺著眼熟,又不敢認。好像瘦了,其他沒變……都是些家屬水平的話。

  她一面聽他說話一面拿起小鋼銼,把台虎鉗鉗住的字頭這裡修修那裡修修。修兩銼便站直身體,向他笑一笑。

  他想上哪兒能找這麼個好女人?整天兩眼發直地做事情,一點不跟你囉嗦。他過去喜愛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她寡言。他從小到大的環境裡,話說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沒有沉默得這樣好的。

  車間主任來了,搬了一張粗製濫造的凳子讓彭主任坐。凳子是給工人們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臺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馬上下來了:坐上去他和多鶴視線都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他臨走時請多鶴去他那裡坐坐。多鶴心裡撲通一聲他似乎都聽見了。國家和人們都經歷了多少變化,難道他的邀請還跟幾年前一模一樣

  多鶴把小彭送到他的伏爾加旁邊。小彭坐伏爾加這樁事,肯定在她心目中留下極深的印象,是這幾年來發生的所有大事中,值得她在心裡好好註冊一番的大事之一。小彭能在她臉上看到自己和伏爾加給她留下的了不得的印象。多鶴不再像原來坐在工作臺旁邊那樣自如了。一個坐伏爾加的男人隨意請她去坐坐不再是她想像的那麼簡單,他越隨意,事情就越不簡單。

  儘管小彭是坐伏爾加的身份,住的宿舍還是原來那一間,所改變的是整個走廊都成了小彭警衛隊員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現在很多人惦記。

  小彭讓警衛員們把自己的房間佈置了一番,從廠部抬了一張舊沙發,面子太髒,他讓人鋪了一條澡堂拿來的藍白條子浴巾。他想最得罪多鶴的就是讓她在污穢的、充滿煙味和腳氣味的沙發上「坐坐」。被奪了權的書記看上去白淨書生一個,卻常常坐在這張沙發上挖腳、r。多鶴的乾淨整潔也是最讓小彭可心的特點,那天見她在工作臺前幹活,工作服雖然大得像藍色糧食口袋,但她洗熨得多麼一板一眼。就算是一幫女工都穿一樣的藍色糧食口袋,多鶴那身也是漂亮的糧食口袋。

  也許這因為她是日本人

  多鶴是日本女人這個秘密被封存在小彭這裡了。小石一死,就滅了口。只要小彭漠視或保守這個秘密,多鶴大概可以安全地混跡于無數中國女人中,了此一生。每次這個秘密從他心裡浮上來,他會同時被它嚇著,又為它生出不可名狀的溫柔。她是一個外國人!是一個敵人繁衍出來的女人,也差一點就繁衍敵人了!享受一個敵人的女兒的滋味一定不一樣,一定更美味。

  有時他的溫柔源於他對她磨難生涯的憐憫,對她至今在張家非妾非妻的生活的不平

  有時他眷戀她,僅僅因為他冥冥之中覺得他永遠不會跟她終成眷屬。就算天下人都贊成,他自己也未必贊成。

  有時他一蒙:你虧大了,為她挨了父親的大耳刮子,受到自己兒子的背叛——他一旦成年,第一壯舉就是背叛小彭這個父親。為了她,你硬挺過了媳婦流淚的寬恕——媳婦流淚的寬恕把你心痛死了一塊。什麼都挺過來,就為了跟敵人的女兒多鶴不結婚?小彭想,原來自己從婚姻裡贖出自己的自由,就為了能和多鶴自由相愛而不結婚。能結婚的女人到處都是,能不結婚而相戀的女人才獨特到家。就憑她是敵人的女兒這點,也夠小彭驚心動魄地和她相戀而沒有徹底走近的危險。

  他讓警衛員們把玻璃擦得像空氣那麼透明。張家的玻璃透明得讓人誤會那是空空的窗框。他也讓他們撅著屁股擦地。這幢樓是木板地,只有把床下所有的鞋子、紙箱拖出來,你才會發現它最初也是好好地上著深紅的漆。但屋內大部分地板坑坑窪窪,表層粗糲,快要還原成原木——那種被伐到岸上、經陽光風雨剝蝕多年的原木。警衛員們儘量讓地板乾淨些,把木紋裡多年的老垢擦去,剔出地板縫裡的幹飯粒、瓜子殼、鉸下來的腳指甲、手指甲。

  原來這房子可以很亮堂很芳香。四五月天,山坡上開滿紅茸茸的野百合,小彭讓警衛員們采了一大捧。玩花弄草不符合他一個革委會主任的身份,但紅顏色的花可以另作理解。

  多鶴這天下了班就會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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