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事情就出在檔案上。她的檔案完全是假造的。因為她知道一個中學生到軍隊,檔案丟在路途上,這是個鑽空子的大好時機。

  她造了什麼檔案?

  她填寫的表格裡,父親是公社社員,母親也是公社社員,哥、姐、弟都務農,家庭非常貧困,祖父祖母都癱瘓。本來誰也不會發現她的檔案是假的。和她同屋有七個女生,有時會被別人的夢話吵醒。一個女生有天夜裡突然被張春美的夢話吵醒。這是什麼話?好像有些中國字,有些外國詞。第二天早上,這位女生告訴了張春美,當著全屋女生說:喂,張春美,你昨天夜裡嘰裡咕嚕講了一大堆外國話!張春美說她胡扯。那個女生說,等著吧,等哪天找別人一塊兒來聽,證明她不是胡扯。

  張儉頭腦裡跑滑翔機,響得厲害,幾乎聽不見年輕軍官的話了。

  ……過了一陣,又有女兵發現張春美夜裡不睡覺,坐在床上。又有人發現她夜裡抱著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覺了。問她為什麼違反校規,她說同屋的女生說夢話太吵鬧,她無法入睡。教室無論如何是不能允許人睡的,上級要是查下來,會把這種不成話的事怪罪於學校的。兩個女教師的屋子可以搭個帆布床,女教師們即便有夢話要講,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無比吵鬧的大勢。於是就把張春美搬進了兩個女教師的宿舍。

  張儉聽到此處,已經明白什麼將要發生了。

  一個女教師在深夜聽到張春美用日語說話。女教師雖然沒學過日語,但她斷定那是日語。她悄悄起身,把另一個女教師推醒。兩人坐在床沿上,聽張春美在一串混沌不清的談笑裡夾著幾個日本詞匯。她們跟學校彙報了這件事。一個家庭極其貧困的農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窮鄉僻壤,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去哪裡學的日語?對她檔案和出身的懷疑,就從這兒開始。

  張儉心想,丫頭那麼好的腦筋,怎麼幹出這種蠢事:假造的家庭是農民,農民不如工人階級呀!

  兩個女教師沒有驚動張春美。她們裝著漫不經心地問她,家裡種的是什麼?一年種幾季稻?養豬嗎?張春美還真行,說的農務都還差不離。這時候同學們對她的議論也多了:張春美怎麼看怎麼不是農村人,剛上學時洗澡,身上還有游泳衣的印子!農村女孩的頭髮不一樣,發梢都有點焦黃,太陽曬的。那時同學們甚至認為,她說不定是某個大首長的女兒,有的大首長怕下級拍馬屁,不給他的孩子吃足苦頭,末了他的孩子還是個特權子弟。兩個女教師偷偷借了一台錄音機,張春美又開始講夢話的時候,她們給她錄了音。找來的翻譯把那些日本詞匯翻譯出來,更讓她們摸不著頭腦了——紅薯、土豆、裙子、狗、姨媽、松果、紅豆飯團子……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張儉似乎不那麼緊張了。

  全是這些話。有時候像小孩子說話,那種腔調、發音。學校的校醫跟張春美同學談了一次話。他只問她從小長大的環境,村子裡有幾家人。幾家人裡有沒有上大學念外語的。張春美一五一十地回答:村子很小,二十戶人家,一邊有一座山,山上開了梯田。她上高中要走兩個多小時的路才能搭上長途車。醫生說,家裡這麼窮,還送她上學嗎?她說家家都送孩子上學,那是個風氣很好的村莊。你看看,多有鼻子有眼?她是在南京考場考試的,學校的幾個考官裡有一個記得很清楚,張春美考試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件很洋氣的紅色羊毛大衣,黑色翻毛領,黑扣子外面一圈金環,絕不可能是鄉下女孩的裝束。學校保衛科被驚動了,跟張春美談了一次話,就把實情給談了出來。為什麼要假造一個家庭背景?原先的家庭不更好嗎?她不說話。不說話是要受嚴重處分的!她還是沒話。難道她的家長有虐待現象?她搖搖頭。搖得又狠又傷心,好像說虧你想得出來。

  「那我閨女現在在哪兒?」

  「您知道在軍隊裡,假造身份是犯罪行為,要受軍法制裁的。」

  「她在哪兒受制裁?!」只要我的丫頭能活著回來,受什麼也無所謂。

  「暫時停了她的課,讓她住一階段醫院試試。幻想狂是能治好的。先給她用一階段藥……」

  張儉一張愁壞了的臉朝著他面前的地面。用什麼藥?可別把好好一個閨女用傻了!地上一隊螞蟻歡快地爬過,有的扛著什麼,有幾隻合抬一片蛾子翅膀。螞蟻也是在「報喜」嗎?他張儉的閨女給人當瘋子關進了瘋人院,他心都痛出洞來了,螞蟻們照樣報喜。他聽不見年輕的軍人還在嘰裡咕嚕說什麼。他會去那醫院把丫頭接回來,兵,我們不當了,一家人死也死一塊兒

  「……學校讓我來跟家長談談,看看張春美同學的生活環境。精神科的專家覺得張春美的病例不同其他人:她幻想的東西並不是那種……比如說,假如她說自己出生在一個將軍家庭,這種幻想狂就好理解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張儉點點頭。

  「我也去了您的廠裡。附近的居委會對張春美的母親評價也不錯。從任何方面看,她的成長環境都很好,她在去滑校之前,也一直是好學生——她的老師我都見了。我能不能和她的母親談談?」

  這時,公共走廊的陽臺成了看臺,欄杆上趴著一大排人。人們都在看臺上看一個人民解放軍的空軍和張師傅演出的什麼戲劇。空軍同志一定跟張師傅講了糟心的話,張師傅蹲得抽背縮頸,一看就是糟心,糟透了。那一定是他家丫頭咋了。出啥事了?事好不了!別成烈士做了雷鋒阿姨吧……

  這時兩個女鄰居已經把小環拽到公共走廊上,兩條豎著從樓頂垂到一樓的大標語之間有個空間:她們指給小環看樓下蹲著的兩個人。

  「是我們丫頭有啥事嗎?」小環大聲問道。

  張儉一回頭,全樓的人都到場了。丫頭還沒咋的,已經要受公審了。他看見小環的話把多鶴也給招惹出來了,臉色白晃晃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個軍官。

  他趕緊做了決斷。暫時得瞞住孩子她媽,什麼時候告訴她,怎樣告訴她,由他這個一家之長做主。

  軍官對這位父親突然出現的獨斷有些吃驚。他站起身,打算告辭,這位父親卻仰起臉,朝他揮揮手。他走上主路,還看見父親蹲在那裡。他想這是個多老實的工人老哥,連請人喝杯茶的客套都忘了,被女兒突然給他帶來的打擊給打得站不起來了。

  樓上四層看臺上層趴著的鄰居看著張儉慢慢站起來,頭暈眼花地站了一會兒,又老腰老腿地朝樓梯口走去。樓梯口的幾十輛自行車和這樓一樣破舊了,他碰翻了它們時,聲響像是倒塌了一堆廢鐵。張師傅沒有去扶起那些倒成一片的自行車,慢慢上樓去了。他對迎到二樓的孩子媽和孩子的小姨說:「都跑出來幹啥?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丫頭生病住院了嗎?」

  四層看臺上的觀眾們聽清楚了,相互交頭接耳:「生了啥病哩?」

  「不是啥好病?」

  「看把張師傅愁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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