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六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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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啥?」他問兒子。一個大謎底就要被揭開。 「樓上……有流氓。」二孩說。 張儉心突然跳得厲害,就像自己有什麼醜陋的謎底一點點正被揭起。 「誰是流氓?」小環問,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說。 張儉一直聽著廁所裡的寂靜。 「他咋流氓了?」小環站起來,飯碗擱在桌上。 二孩皺眉皺鼻樑,為小環逼他講如此不堪的事而憤怒,兩頰紅得發紫。 「他掀開我小姨的蚊帳……還掀我小姨的衣裳!」 張儉一陣噁心,剛才吃過多的醃黃瓜,這會兒遭罪了,酸黃瓜和那醜惡的景象一塊兒翻上來,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黃瓜變了味兒,攪和在醜惡景象裡直沖他的口腔。他奔進廚房,兩手撐在水池的水泥邊沿上,吐了起來。醜惡景象帶著刺鼻的異味,一股一股地傾瀉——個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細細的黑影,這黑影潛行到一個床板邊上,揭開蚊帳,看見一具白嫩的女體,汗衫被睡眠卷了上去……黑影子還嫌卷得不夠,輕輕伸手,把那舊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點點往上掀,看見兩個嫩白、圓圓的東西……還不罷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嫩、圓圓的一對東西伸過去 如此臭烘烘的醜惡景象是無法嘔吐乾淨的,它在他的胃腸裡開始了腐蝕。他的一雙胳膊肘不知怎樣已架在池沿上,頭從聳得高高的兩個肩頭之間耷拉出來,大口喘息。他感到那醜惡景象已經駐在他的內臟深處,漸漸腐蝕出一片醜惡的傷痕,接著來了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著那個不肖的東西,告訴他,那兩個嫩白圓圓的東西是他來到人間的第一份口糧。 他和小環對視一眼,都是痛心的、不寒而慄的目光。 「二孩,你喜歡你小姨嗎?」張儉問道。他心裡罵自己,什麼狗屁的話,這和他們說的事有什麼關聯。 二孩沒有說話。 「小姨跟你們最親了。為了你們,她都不肯成家。」他心裡跟自己吼叫,你他姥姥的在往哪兒說?你想讓孩子們知道什麼?知道他們自己身邊有個魔怪似的謎嗎 在上班期間,廠房裡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又加上時而發生的鑼鼓聲,一爐鋼出來,也不知怎麼就成了「反修鋼」、「反帝鋼」、「忠字鋼」,然後人們就敲鑼打鼓、吹拉彈唱,向毛主席報喜。報一次喜可以喜一兩個鐘頭,也就是一兩個鐘頭不必幹活。張儉在如此的熱鬧中還企圖聽見自己心裡的討論:要把大孩往死裡揍一頓嗎?那多鶴會多麼傷心?假如她能夠公開她的母親身份,這樣的醜事或許不會發生。 人們不知從哪里弄來這麼多紅綢,到處掛彩球,吊車上也掛了四個紅色繡球。張儉為多鶴痛心極了,她活這一輩子,母親不是母親,妻子不是妻子。彩綢飄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們不一樣的人進了車間。張儉從吊車上看到為首的那個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是廠裡一幫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給黨中央毛主席發賀電,告訴他們超額出產了多少「忠字鋼」。每個工人都得聽小彭的電文。 張儉看著已經相當男人氣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談談多鶴,假如他還愛多鶴,就帶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為妻一回,也許還可以為母一回。多少年的瞭解,他覺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小彭和工人們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著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藍色的那種,腰比較緊,有點像軍裝。盛夏的廠房就像煉鋼爐本身,小彭還一絲不苟戴著頭盔。他說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階級是工人階級。他說他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慰問大家,但還是要表示一點心意。這時他走到一邊,拖過來一個移動冰棍箱,從裡面拿出一個大保溫瓶。他走到一個個工人面前,遞給每人兩個牛奶冰棍。 張儉本來想跟他談的心裡話一句也沒了。他原以為小彭和他一樣,對送酸梅湯的書記膩味。張儉站在靠後的位置,溜號比較容易,但他剛走了兩步,小彭就說:「張師傅,辛苦了!待會兒咱們聊聊!」 從渴望和他聊到懼怕和他聊,中間就隔了一箱子冰棍。張儉不知道這叫不叫收買人心,或者收買人心究竟是不是值當他那麼膩味,他此刻只想一避了之,眼不見為淨。小彭的眼睛照準了他,他硬是避開了。他走進了廁所,幹蹲了半小時。等他出來,人們告訴他,他那份牛奶冰棍已經替他吃了,也替他感激司令了。 工廠停工了幾個月,因為鋼鐵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權,弄得所有工廠亂了套。張儉和對面樓上的朋友學會了養鴿子、馴鴿子。這天他和二孩帶著黑狗出門放鴿子,看見一個穿空軍制服的小夥子東張西望走過來。 不知為什麼,張儉站下來,等他從大路拐上他們樓前的小路。他不知憑了什麼知道他會往這邊而不是那邊拐。空軍拐向他們,看看被煙薰火燎和大標語弄得只剩一點殘跡的樓號,問張儉知不知道這樓的二十號在哪裡。 二孩眼睛一亮,瞪著年輕的空軍軍官。 「您找誰?」張儉問。 「我姓王,有個叫張春美的女孩子,家是不是住這裡?」 張鋼再也忍不住作為張春美弟弟的榮耀,嘴快舌快地說:「張春美是我姐!這是我爸!」 姓王的空軍跟張儉握了握手。張儉馬上意識到他帶了個難以對父母啟齒的消息來。他緊盯著年輕的軍官,他讓他明白他精神硬朗,什麼事都受得住。 「張春美同志身體很健康,您不必害怕。」軍人說。 難道他在內心把自己支撐住,讓對方看起來是害怕?只要丫頭還活著,活蹦亂跳,什麼他都不在乎。 「不過事情不那麼簡單。」軍人看著他,眼裡的那種光芒似乎很少在非軍人眼裡見到。 張儉讓二孩回去告訴他媽,他姐的學校來人了,先把茶沏上。 「我還是先跟您說一下,一般做母親的人容易感情用事。您要是覺得她母親可以承受,再去和她談,也不遲,您看好不好?」 張儉有點心煩意亂了。這個軍人怎麼老娘們腔?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他狠狠地向二孩揮揮手,叫他走開,自己蹲了下來。空軍軍官也跟著蹲下來,蹲得跟他一樣四平八穩,顯然也是在掛著幹玉米、幹大蒜的北方農家屋簷下蹲著喝棒楂粥長大的。 等二孩一走,軍人遞給張儉一支煙。張儉擺了擺手。世上也有這麼黏糊的軍人。 「大叔,我來,是想調查一下張春美從小到大的成長情況。」 這讓她的父親從哪兒起頭 「她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十個人有十個人誇的好孩子。」 「她有沒有過精神上的非常表現?」 張儉不明白,不會是指精神病吧? 年輕的軍官一邊抽煙一邊講述起來。張春美到了滑校也是個十個人有十個人誇的女孩子。問題出在她的檔案上。和她一批錄取的新生有幾十個,從南京上火車的有三個班,領隊的人負責管理三個班新兵的檔案。到了學校,張春美一人的檔案被丟掉了。那也不是個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能有多複雜的社會經歷、家庭關係呢?就讓她重新填一張表格,告訴她她的一切都成了空白,她必須一項項重新建立自己的檔案。她填完,人事科的人把表格放進了她新的檔案袋,她就從這一頁紙的表格開始軍校生活了。 張春美是沒說的,能吃苦,第一次坐教練的滑翔機吐出膽汁來了,照樣要求超額訓練。不夠入黨的年齡,但她很快成了黨支部的培養對象。對了,主要是人緣好,跟人的關係處得放鬆、自然。那都是大家在她出事之前回想起來的。 出了什麼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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