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五十七


  她們剛剛編好她的辮子,她高叫一聲,向一個方向跑去,兩隻腳很高明,在躺滿人的大廳裡見縫插針。等她跑到檢票口,多鶴才拉拉小環:一隊穿著和丫頭一樣的新軍裝的女孩男孩正從側面一扇門進站。

  小環和多鶴跟著視線盡頭越來越小的草綠色往前走,不斷被人罵到祖宗八代以上。她們終於走到那扇側門口,門已經關上了。隔著玻璃,看見二三十個新兵正往車的一頭走。小環拍打著玻璃門,手都拍打得沒了知覺。她把一個警察拍打來了,問她有票沒有。沒有。那瞎拍什麼?走開走開……

  多鶴拉著眼看就要上手拍打警察的小環艱難地走開了。

  小環坐在肮髒的地上,兩手高高舉起,重重拍下,哭喊著。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親一模一樣,卻誰也沒驚動。這個火車站中轉南來北往的火車,什麼樣的哭喊都很尋常。

  丫頭成了班級裡的宣傳委員。

  丫頭考了期中測驗第三名。

  丫頭終於請准了假,坐上長途汽車,去幾十裡以外的縣城照了一張相片。她更加懂事的神情不知為什麼讓全家都黯然神傷。

  小環拿著丫頭的照片對兩個男孩子說:「你們這姐姐生下來就跟你倆不一樣。你把她面沖牆擱著,她坐仨鐘頭也不會鬧。你倆好好學學(xíao xíao)人家,啊?」

  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雙跟父親一模一樣的駱駝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二孩不理小環。他和母親因為黑狗而結的怨還沒了結。

  只有張儉有點惴惴的:這個家從此交了好運?丫頭是他們時來運轉的福星?老天爺就這麼便宜了他張儉

  張儉是從別的工友嘴裡知道小彭幫了他。公安局、保衛科的人從小彭那裡聽到的全是有關張儉的好話。小彭現在是全廠的團委書記,他的一句好話頂工友們一百句。小彭的話把張儉鑄塑成一個好心、略有些遲鈍、只愛家庭朋友連錢都不知道愛的人。他還說到他和小石在張家度過多少陰曆年、陽曆年,吃過數不清的酸菜打邊爐,把張家都快吃得底掉了。

  但小彭從來沒和張儉打過招呼。一次張儉在澡堂的儲衣櫃下面看到一把自行車鑰匙,拴著一根髒兮兮的紅塑料線。他一眼便認出它來。他把鑰匙送到小彭宿舍,他的同屋接了過去,張儉請他轉告小彭去他家喝酒。小彭沒有應邀。

  邀請一個月一個月延續,小彭連句婉言謝絕的話也沒有。他似乎也沒有緋聞,為了多鶴重做單身漢的小彭連多鶴的面也不見。

  一次開全廠大會,黨委書記作報告,坐在第一排的一個人溜了號。他躬身往禮堂一側的太平門走,走到布簾後面才直起身。坐在第十八排的張儉看到,那是小彭。小彭也煩這個講起漂亮話沒完的書記。張儉想到小彭明裡暗裡與他同盟,為什麼就這樣恩斷義絕地不再踏張家的門檻了呢

  第十章

  傍晚五點的路上自行車發山洪一樣轟隆隆向前滾動。鐵道西邊,煉鋼廠的工人和軋鋼廠的工人交會,又和鋼板廠的工人彙聚起來,從曬軟的柏油上軋過,路面立刻低下去。鐵道兩邊的蘆葦溝乾旱,紐扣大小的旱蟹暈暈乎乎爬上馬路,似乎開始一場大遷移,被齊頭並進的自行車輪碾得「劈劈啪啪」爆開。不一會兒,車流漫過去,路面安靜了,旱蟹們像是燒在陶器上的畫:蟹殼上十分細緻的裂紋、一對對未及出擊的鉗子、兩隻原本就望著蒼天的眼睛。

  多鶴從剛剛形成的螃蟹化石上走過。家屬區近了,大路分裂成縱橫小路。樓房的紅磚不再紅了,白漆陽臺也不再白。上百幢的樓房新時新得一模一樣,舊卻舊得千般百種。各家都在陽臺上搭出陽臺的陽臺——接出一大截木板,上面放著一盆盆蔥蒜,或者花木,或者鴿子籠、兔子窩,或者朽爛的家具。有的人家的孩子們撿廢紙,陽臺的陽臺就堆了一捆捆廢紙,蓋著襤褸的化肥袋。有的人家攢酒瓶,那裡也是好倉庫。多鶴是用陽臺的陽臺搭了個棚,儲存一排玻璃瓶,裡面是醃漬菜肴。老遠一看,張家的陽臺整潔得刺眼。

  多鶴背著一個帆布工具包,裡面裝著十來個未刻的鋼字。因為是計件拿工錢,她星期六就帶十多個字回家刻。她把縫紉機機頭收進去,夾上一個台虎鉗就能工作了。走了二十分鐘,肩膀有些疼,她剛換一個肩,一輛自行車夾在另外幾輛車裡過去。

  張儉正聽幾個工友談著什麼,騎上了坡。

  多鶴想,她在斜坡上走,他們騎上來的時候她是顯著的目標。他會看不見她?他是不想看見她。當著他的工友他不願意看見她。工友們講著車間裡的笑話或是非,她就成了個隱形的人。

  多鶴進了家,慢慢脫掉沾滿銀色鋼塵的舊布鞋。她解第二隻鞋的紐襻時,手指發抖,動作不準確,一直解不開。這只手握刻字的小鋼銼握殘廢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會兒才能恢復正常的伸縮功能。

  她脫下又大又寬的工作服,裡面的短袖衫被汗濕透又焐幹,一股令她噁心的氣味。她進了廁所,脫下衣服,用接在水管上的膠皮管沖澡。她不捨得用刻字車間發的一周兩張的澡票,為了大孩二孩可以每週洗一次正式的熱水澡。洗了澡。進了大屋,見小環和張儉在陽臺上說著什麼。兩人趴在陽臺欄杆上,臉沖外,背朝屋內,小環邊說邊笑,張儉聽聽也跟著笑。多鶴的耳朵稍不用力,他們的話就成了一團嗡嗡響的聲音迷霧,怎麼也別想鑽進去,穿透它。他們的親密也是她無法鑽入、參與的。他們這時的快樂不也讓她酸楚?這種親密得來的快樂永遠也不會有她的份6他們說著笑著,不時朝對面樓上一個熟人叫道:「來呀,上俺家坐坐來……」

  對於許多人來說,世上是沒有多鶴這個人的。多鶴必須隱沒,才能存在。

  她把工具包裡的鋼字傾倒出來,擦得過分光淨、看上去被擦薄了的水泥地面承受那長方形的鋼塊,噔噔噔地響,聽聽也生疼。

  陽臺上兩個人沒有聽見,肩並肩還在跟對面樓上的熟人耍嘴玩,說著笑著。

  多鶴統統聽不懂。那笑聲也難懂了,嘎嘎咕咕,從天到地都是話語和嗓音的稠雲迷霧。她想,她在這些人中間活了這麼多年,怎麼頭一次發現他們吵得她活不了?!他們花多少時間在吵鬧上?他們不吵鬧或許地板可以乾淨些,家具可以整齊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時間在吵鬧上,他們也不必「湊合吃」,「湊合穿」,「湊合活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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