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她拉出縫紉機。在這個家裡,每件東西都緊湊地鑲嵌在彼此的空隙裡,因此搬動它們的動作必須精確。一不精確就會天崩地裂,兵敗如山倒。縫紉機的輪子扭了一下,出了那看不見的秩序軌道,就撞在擺鞋的長條木板上,木板垮塌,一頭碰了一下帳杆,帳子癱軟下來,披散了多鶴一頭一身。多鶴在白色帳紗裡披荊斬棘,終於出了頭,穿木拖板的腳把放鞋子的木板蹬下來,連同腳上的木拖板一塊蹬出去。

  他倆跑來了。他們對她的表現也一點不懂。在一個窩裡活這麼多年,不願懂就可以一點也不懂。張儉和多鶴的親密是不見天日的,是幾年不發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環的親密天天發生,發生在一樓人面前,幾十幢樓的人面前。

  多鶴大聲說了句話。兩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終於懂了:她的意思是張儉見她背很重的東西而裝看不見她。

  張儉說了句什麼。小環怕她不懂,未等他話落音就替他翻譯。他的意思是工友們在講獎金不公平,要找領導,他不能在那個關口跳下車。再說他並不知道她的包很沉。

  多鶴又大聲說了句話。這回張儉愣住了,小環對她說:「你再說一遍!」

  她跟小環公然口角過多次,悶聲賭氣過無數次,從未見小環這副模樣:眯細眼睛,一個肩膀斜出去。下牙咬到上牙外面。

  張儉在小環後面了。小環用手推推他,臉朝著多鶴對張儉說:「她說中國人都是撒謊精!」

  多鶴大聲說太對了,並且她聽得懂,用不著小環翻譯。她用這個詞罵過大孩、二孩,儘管是玩笑裡罵的。

  「誰說中國人都是撒謊精?!」張儉追問。

  多鶴那個村的人說的,說為他們種地的中國長工。她母親也這樣說過福旦。

  「那你母親是混蛋。」張儉說。

  多鶴看著他的臉。他眼睛還是半閉半睜,與世無爭,見怪不怪,話還是從喉嚨底部出來,而不是從嘴唇上出來。她吃力地想看懂他剛剛說的那句話。

  「不懂?」小環肩又斜了一些。快斜到多鶴下巴上了,「他的意思就是說:你母親說中國人撒謊,你母親是混蛋!」她那微腫的眼皮、俏紅的臉頰、深深的酒窩、閃亮的金牙都一塊兒幫她忙,翻譯了張儉的話。

  多鶴搖晃一下。從她滴水的頭髮和被冷水沖涼的身體內,她感覺到心裡的野火轟然而起。

  她大喊了一句話。

  小環揪住她洗得噴香的頭髮。沒有抓牢實,又去抓她的襯衣。襯衣穿舊了,剪了領子,改成了圓領汗衫,也難抓。多鶴反手卻抓住了小環的頭髮。小環燙過的頭髮很好抓,一抓就順藤摸瓜地把她的頭控制了。小環橫著腦袋被多鶴拖著走。張儉上來,手一夾。臂彎從後面卡在多鶴脖子上。多鶴手軟了,鬆開小環。

  多鶴喘得胸口像個鼓風機。她大聲說了一句又一句。沒有關係,他們不懂她也得說。她對於他們就是一個子宮,兩個乳房,現在孩子們大了,子宮和乳房都沒用了,來吧,把它們扔掉,從四樓扔下去

  她哇啦哇啦的日本話使她對面兩個人漸漸老實了。這種樓房是牆這邊放響屁,牆那邊都聽得見。她的日本話可比響屁響很多。他倆害怕了?多鶴不怕。她滿心滿身都是黑色的火苗。從土匪們騎馬向她們飛奔過來,土匪的體臭和馬的體臭熱烘烘地撲近,她其實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是代浪村的女兒,就不應該這樣給人當子宮和乳房用。她朝陽台撲過去。兩隻手在她身後拽住了她。

  她哇哇哇地說著。鄰居家陽臺的鋼門「咣啷」一+聲響。她冷靜了。她身後這兩個人,他們拉扯日子,拉扯孩子,拉扯著她。她已經被他們拉扯進去了。小環的「湊合」多可怕,稀裡糊塗湊合起一大家子,沒有麵粉用麩子湊合,沒有紅燒肉用紅燒茄子湊合,沒有洗頭粉用火堿湊合。她一個日本人,不知道怎麼也就跟著湊合下來,湊合著湊合著,有時她突然一陣吃驚:她也能在無可奈何裡得到一點滿足,偷到一點樂趣。

  這個傍晚之後,多鶴在過道放了條草席,鋪上棉絮。她雖然在湊合,但也得表示她不願和這一男一女中的任何一個人睡在一個屋裡。

  夏天過去,幾場雨一下,山坡上的松樹林落了許多松果。秋涼了。

  「該落下病了,」小環對多鶴說,「搬進來吧。」

  她淡淡的一張臉,該怎樣還怎樣。

  「要不你睡大屋,跟倆兒子睡,我出來打地鋪?」張儉說。他那笑讓人看看就累死了。眉毛頂起一大摞皺紋,兩個嘴角一邊堆出兩條刀刻般的褶子。

  多鶴咬咬嘴唇,心是軟了軟,但她想再等等,等他拉著小環來,正經八百地跟她講和。

  「讓你倔!你跟洋灰地倔死你去!」小環說。把她自己床上的棉褥子抽下來,拿到過道裡。小環和人打架吵架慣了,記仇是記不過來的。她對剛吵過打過的人往往最親最甜,「也這麼驢?凍死你!」她給多鶴鋪好地鋪,手這裡拍拍、那裡拍拍。

  多鶴不吭氣,也不動,等她走了,兩腿一曲,跪在地上。把剛鋪平整的褥子一五一十地卷好,又抱回小環床上。她可不要稀裡糊塗的和解。

  「瞧她,不是母驢是啥?」小環跟張儉咬耳朵。

  多鶴知道他們咬耳朵說的是什麼。

  冬天來了,多鶴自己搬進了小屋,把被子放在大孩二孩中間。兩個進入變聲期的男孩甕聲甕氣地說:「小姨來了,爸該走了,要不哪兒睡得下?」

  跟孩子們睡一個屋,她馬上就習慣了,常常一個腋窩夾一個男孩的臉,講他們之間才能懂的話。這種語言他們上了小學就很少講了,是他們的乳語,但兩句一講,他們馬上又記起來。他們可以講很多話,中文、日文加嬰孩、毛孩的語言,現在他們倆的詞匯量大了,就把成人的詞也加進來。這是極其秘密的語言,把這家裡的其他成年人都排斥在外。他們用這種話講天講地,大孩講他的籃球中鋒夢,二孩講他的黑子,有時兩人也講到外面世界有了一種叫紅衛兵的人,把市委省委都翻了個底朝天,把省長市長都綁到大街上。

  三人睡一張大床,多鶴睡在最外面,大個子的大孩睡中間,二孩的位置靠窗,窗外是黑子的窩。有時多鶴在孩子們睡熟之後還能聽到隔壁的談話聲。小環的煙油嗓音咯咯笑,張儉偶爾也說個把話。你們笑去吧,說去吧,她多鶴不再酸楚了。

  偶爾兩次,她醒來,發現大孩鑽進了她的被窩,睡在她懷裡。她把他連推帶抱擱回去。大孩的身體很好看,肌肉已經起來了,多鶴不能想像這麼大個男孩是從自己身體裡出來的。

  不久學校停課了。大孩二孩這天上午回到家,說要出去「串聯」。「串」什麼?就是「革命大串聯」啊,這都不懂?聽著不像啥好事,不准去。媽真落後!哦,才知道啊?落後好幾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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