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張儉又看見那種不屬￿小石的笑容浮了上來。這回這笑容讓他強按下一陣衝動。等小石走了之後,他才去細想,他怎麼會有那樣想掐他脖子的衝動?因為他把「你放心,二哥」這幾個字講得像一句陰險警告嗎?「你放心,我這裡記了一筆黑帳。」「你放心,只要你得罪了我,這筆賬我可以報上去。」「你放心,二哥,你的苦頭有的吃呢!」

  這時張儉面對水池裡的髒盤子、髒碗,呆呆地站著。多鶴在外面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她把事故看成是他先發制人,滅了小石,是為了保護她。為了保護他和她的隱情,保護這個並不十分圓滿,也永遠無望圓滿的家庭。他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小石的死是他生死簿上被註定了的,他于此清白無辜。可他覺得講不清。假如保衛科、公安局、法庭都以他們各自的理由認為他對小石別有用心,他同樣有口難辯。他不記得這大半生自己強爭惡辯過什麼。

  偏偏那是大夜班人最少的時候。人都去了哪兒?去吃夜餐了?小石偏偏在那一刻閃出來,就像他在樓梯口閃出來,擋住多鶴,兩隻黑手揉捏著她的身子。小石和他吊車吊的鋼材的準星刹那間重合。找死啊?往槍口上撞?他偏偏在那一刹那間走了神,沒有留心吊車之下。是準星和目標自己重合的,重合得天衣無縫。然後巨大的子彈發射出去。他一下子被那後坐力震醒。

  沒人看見小石到底怎麼被砸中的。他肯定躲閃過,但恰恰躲錯了方向。他在打盹還是在滿腦子跑事兒?肯定是那塊被吊著的鋼材碰到了什麼,碰松了鉤。人們圍在一攤血泊四周,目光避開七竅流血的人體推測著。

  他抱著小石血紅的上半身。腔子裡成什麼了?血泡兒活潑潑的、開鍋般從那曾經滿是俏皮話的嘴巴裡冒出。他那圓圓的、從來沒正經的眼睛閉上了,閉得滿足、愜意,讓張儉鼻腔一酸。畢竟是對視了十多年的眼睛,閉上了,沒那麼白眼黑仁地指控他。

  可是指控他什麼呢

  假如那個假模假式,到車間來送酸梅湯的廠黨委書記死於橫禍。他張儉也因為心裡殺死過他而該受指控嗎

  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張儉感到多鶴進了廚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煙。整個一幢樓只有張家的廚房還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積著十幾年的油垢,和毛茸茸的灰塵擀了厚厚的氈,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色畫報紙遮住了。衛生檢查團一來,木板和彩色畫報就更新一次。而張家的廚房玻璃晶亮,是人們對他們總結出的越來越多的怪癖之一。

  「別擦了。」張儉對多鶴說。

  多鶴停下手,看看他。又舉起抹布。

  「別擦了。」

  他講不清他絕沒有為了她而滅除小石。他把她從窗邊拉過來,心裡就是幾個字:擦什麼?!擦什麼?!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沒有這樣抱她?她手裡的濕抹布觸在他背上。他回手一抽,抽過抹布,扔在地上。擦什麼?!擦什麼?!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的嘴,血泡那麼活泛,那麼溫暖,怎麼可能是從一腔死了的臟腑裡浮出的?小石那麼活泛個人,怎麼可能被殺死?那麼厚的皮,那麼厚顏的笑臉,從來不會被激怒,自討沒趣也不紅臉的小石,會自願退出對多鶴的求歡追逐,會被他張儉心裡一個惡毒念頭殺死?他給孩子們帶過多少黃豆、綠豆、綠豆餅?可憐小石也用捆綁得齊齊整整的豬蹄無望地追求過多鶴。他生性粗鄙、下流,這他自己也沒辦法呀

  多鶴感覺他抖得厲害,抬頭看著他。

  他成了一大團再也講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緊緊抱住這個冤家,這個冤孽送來的女子——她怎麼老像一個大了沒長成女人卻長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惡吻過她了。真的成了兩個發生了姦情又謀害了眼證的天涯情侶?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後緊緊抱成一團?似乎真成了這樣,從多鶴感激流淚的臉上,他看到這樣一個故事。他們抱著,因為躲過了天打五雷轟。

  他們抱著,也是因為丫頭要上天了,丫頭憑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體要上天了。他們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對方一再意識到,那些個「好」是丫頭從他們這裡各拿了一半。

  他使勁親吻她。多鶴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終於,他停下來。她透過淚水看著他。她頭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霧靄——裝著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邊的淡褐色霧靄。

  她給擱在檯子上面,他是從淺褐色的霧靄裡向她走來的。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他沒有大個子人的笨拙;他的頭、他的臉也沒有一般大個子人的比例不得當。麻袋被他拎了起來,她蜷縮麻木的腿和凍僵的身體懸起,隨著他的步伐,不時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壞了,隨著他的一步一步,疼痛開始蘇醒,開始在她血肉裡遊動。疼痛成了無數細小的毛刺,從她的腳底、腳趾尖、手指尖、指甲縫往她的臂膀和腿裡鑽。他似乎也意識到蘇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穩了些。他拎著她,從烏黑一大片肮髒的腳之間辟出一條路,她突然不再怕這些腳,不再怕這些腳的主人發出的嘎嘎笑聲。這時聽到一個老了的女聲開了口。一個老了的男聲附和進來。牲口的氣味從麻袋的細縫透進來。然後她給擱在了車板上。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來,越跑越快。一隻手不斷上來,在她身上輕輕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撣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軟。五十多歲的老母親的手,還是六十多歲……車子進了一座院子,又是從淺褐色的霧靄裡,她看見了一個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進了一扇門,從雪天直接進入了夏天。溫暖呼呼作響,她渾身解凍,疼痛在她全身爆裂開來……她醒來時一雙手在解麻袋的結,就在她的頭頂。麻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只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裡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是不難看的。不對,他是好看的。不僅如此,他半閉的眼睛非常好看。它們半閉著,是因為他為自己的溫和、多情而窘迫。

  一個星期後,叫做張春美的丫頭走了。她自己背著一個草綠發黃的被包卷,穿著油亮亮的新軍裝,在全樓人的歡送群體裡像個歡快移動的郵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馬路。人們稀拉下來,向這個將來可能成為雷鋒阿姨的丫頭揮手,想到丫頭在樓上樓下留的笑聲、足音、美德,都眼睛濕漉漉的。

  剩下的人是丫頭最親近的人,張家的三個長輩兩個晚輩一條瘸腿黑狗,以及丫頭的班主任、兩個女同學。他們要把丫頭一直送到火車站。然後送行隊伍再次縮減成兩個人:媽媽小環和小姨多鶴。

  小環和多鶴把丫頭送到了南京。從這裡,丫頭要渡長江北上,去千里之外的滑翔學校。等火車的時候,三個人在到處躺著旅客的候車室艱難地走著,想找個清靜地方告告別。許多乞丐也像他們一樣,在被人體覆蓋的地面上探地雷般地走動。這都是要逃什麼難呀?小環只記得童年時看過這陣勢。那是日本人占了東三省之後,父母帶她們和哥哥姐姐們往關內逃。

  丫頭頭一次出遠門,腦門外是汗腦門裡是亂,這小環一眼就看出來了。火車站候車室有十來個孩子在哭。十來個大知了似的,比著拔高音拔長音。丫頭說南京也有被錄取的滑校學生,這時怎麼也該到了,他們應該跟著領隊來,不該遲到的。小環從頭上拔下自己的塑料插梳,給她刮了刮被汗水粘住的前劉海。又不滿意她的長辮子,乾脆脫下她的新軍帽,給她重新梳頭。

  多鶴拆開丫頭另一根辮子,也替她重新編結起來。丫頭的頭一會兒被母親拉向左,一會兒被小姨拉向右,她不時抱怨她們手太狠,辮子編得太緊。兩個女人不加理會,自管自往下編。緊了好,緊了丫頭在火車上不必再梳頭,到了學校第二天都不必再梳頭。最好她一個星期、一個月都不必梳辮子,帶著母親和小姨兩人不同的手藝進入她的新生活——後來丫頭在信裡果然提到她的辮子,她好幾天都不用梳它們,一直到第四天全體新生剪成一模一樣的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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